“師兄……”


    “……嗯?”葉錦城像是有些遲鈍,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葉九霆咬了咬嘴唇。


    “師兄……明……明、明……”他陡然想起師姐的警告,緊張得話都打了頓,可那個名字已經滑到舌尖,止也止不住了,“……明燭哥哥什麽時候回來?”


    葉錦城發怔地看著他。葉九霆在他眼睛裏看見小小的自己,一臉怯生生的模樣,可隨即那影子立刻淡褪、模糊,葉錦城眼神渙散,突然推開茶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抽身離開桌邊。


    葉九霆看著他的背影,陡然間沒來由地覺得後脊發涼。


    “師兄……”


    ——錦城……你……別怕啊,別怕……你先跟他們回去!


    ——師父與白先生多慮了。錦城不想娶妻生子,也不想回什麽杭州,隻願和陸明燭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錦城真心實意,別無他願,望師父與白先生成全。


    ——我們這樣的江湖中人,越是命如風燈,越是要懂得惜命,不是嗎?這公主若是與情人真心相愛,隻消略一想也知道,她的情人活了過來知道她的下場,不過徒增悲傷罷了。你們中原人有句話,叫生死有命,我們大光明教義也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樣強求,甚至這樣代替別人強求本來不該有的命,有什麽意思?能活一刻,好好珍惜也就罷了。


    ——別走。


    ——咱們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我怎麽能不知道你在哪裏!


    ——跟你一起去的地方,也一定都很好。


    ——師父多慮了。師父……徒兒字字句句,全憑真心。我已經忘記唐天越,隻願同陸明燭相攜此生,至死不渝。若是……若是此言有虛,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師滅祖;日後定然禍於己,謗於世;循環因果,運命不昌!


    ——葉錦城,我總想著,是我先傾心於你,大約就沒有資格要求什麽,許多話,我不問,你也就從來不想跟我說。


    ——你……怎麽能……你……怎麽……


    葉九霆進來時未曾關好的門頁陡然被一陣穿堂風吹開,隨即反向重重地撞回去,隨著這門扉撞擊的砰然巨響,霎時間吹起來的風一下掀起葉錦城的頭髮衣擺,這些舊日說過的話,以陸明燭最後那一聲慘烈的長長悲鳴作結,在模糊已久的思緒中驟然炸開,紛紛揚揚散落一地狼藉碎片。


    “大……師兄……大師兄……”葉九霆恍然間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葉錦城無力地斜向一側,葉九霆看見他一隻手扶住門框,銀白的長髮從背脊上簌簌滑落。葉九霆煞白了一張臉哆哆嗦嗦地走過去。


    借著黯淡的月光,他毛骨悚然地看見葉錦城弓著的脊背在瑟瑟發抖。他聽見輕微的咳嗽聲,隨即看見一縷粘稠鮮紅的血線垂落在地,伴隨難以為繼的喘息,滴答成小小的一個圓印。葉錦城兩手試圖扶住門框,可隻能無力地抓撓幾下,又是一聲低微的咳嗽,聲音很小,葉九霆看見他順著門框一側滑落下去,隨即一頭栽倒,半個身子挾著大把枯白長發傾出門檻外麵,緊接著一切都歸於沉寂無聲。


    (五十七)


    來來往往都是來回走動的身影,沒有人注意到他哭著跪在門外,直到一雙手把他拉起來,葉九霆回頭一看,是師姐葉秋紅,他哽咽了一聲,一頭撲進葉秋紅懷裏大哭起來。


    “沒事,沒事,師父不會怪你的,啊。”葉秋紅也臉色發白,可是仍舊柔聲細語地安慰他。葉九霆兩眼哭得通紅,眼淚髒兮兮地糊了一臉道:“我、我、我不是怕師父罰我……大師兄……大師兄是給我害成這樣……”


    他並不清楚個中緣由,隻是知道葉錦城因他的一句話而變成現下這副模樣,不由得心生愧疚,除了哀哀哭泣,著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不是你的錯,啊,聽話。”葉秋紅哄著他。她其實也並不清楚個中緣由,隻是模糊地知道同陸明燭和明教有關。


    紛亂一片的房間裏有人大步走出來,一手摸了摸葉九霆的頭。


    “不怨你,要怪,就是你大師兄自己的不是,我早就說了,他遲早有這麽一日。”即使到了這個份上,白竹說話也依舊刻毒直白。葉九霆抬頭看著他,叫了聲白先生,便又忍不住哭了,雖然白竹這樣說,可到底葉錦城是因他一句話而病發,更何況葉錦城雖然讓白竹覺得滿心嫌棄,可對於葉九霆來說,這是為數不多最關心自己的人之一。白竹看他那神色,皺了皺眉,正想再安慰一句,就聽得裏麵又是一片驚呼,白竹眉頭一擰,轉身大步走回去。


    “按著他,按著他!”


    葉九霆被那喧譁聲嚇到,從人影攢動的床邊他隻能看見葉錦城半個痙攣地蜷起的身子,隨即聽見劇烈的咳嗽,隱隱的血腥氣漸漸飄散過來,更顯得那咳喘撕心裂肺。他嚇得睜大了眼睛,葉秋紅看不下去,一手遮住他臉,將他連拖帶拽地抱走。


    持續的痙攣與咳血發作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止住,白竹行了一回針,怕葉錦城亂動將針折在身體裏,隻得拔了,無奈地擦去額頭上汗水,瞪著葉錦城慘白的臉。那毫無人色的臉孔,簡直趕得上被汗水濕透黏在額上的白髮的顏色。葉錦城神誌不清,隻是時不時地掙紮抽搐,嘴裏卻一直低聲地念叨著什麽。白竹湊近了些去聽,卻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瞥了坐在一旁掩麵不語的葉思遊一眼,白竹抽身離開床榻邊。


    “遊哥,我已經盡力。他這是情誌積鬱,一時由此失心。能不能好,就看他醒來情狀了。”


    葉思遊不說話,隻是用手捂住眼睛,一動不動。白竹嘆了口氣,轉頭又瞧了瞧葉錦城。他確實早就對葉錦城的心誌狀況開始有所懷疑,因此故意讓葉九霆端茶給葉錦城,旨在試探,卻沒料到葉九霆一句話闖出大禍。不過這災禍所伏,是他早就料到,如今遲一刻早一刻,原也沒什麽多大分別,倒隻是可憐了葉思遊,不僅自己本身情路多舛,已經這把年紀,還要為徒弟操心勞神,日夜不安。


    一路往西北走,進入龍門荒漠附近,再被朝廷緝拿的可能性就開始變得微乎其微。尤其在龍門客棧這種地方,大家各自身懷秘密與故事,人來人往,相遇卻又不相幹,誰也不想管誰的閑事,這是最好。


    一連幾個月的路途,已經讓穀清霜安靜下來,她既不像之前那樣容易哭泣,也不若之前那樣容易生病。可是自從那次她提到葉錦城,之後便時常提起,陸明燭照舊沉默,她問得多了,也就順著她說一句,並不多提別的。陸熒也多次聽見葉錦城這個名字,但是也不曾過問。旅途的風雨在穀清霜與陸明燈年輕稚嫩的臉上留下痕跡,卻開始顯出另一種堅韌的美。他們在路途中開始遇到越來越多西遷的明教弟子,更得知教主與諸位法王的行進路途。各項事宜都還在被慢慢構建,消息傳遞不便,他們隻能追隨著先來者的步伐,大致尋找著方向和前進的緣由。幾人在龍門客棧附近補充了些飲水幹糧——這是進入沙漠之前最大的驛站了。再向北麵走,穿過鳴沙山,進入杳無人煙、隻有漫漫黃沙的孔雀海,能補充物資的據點就會變得更少,而且辨別方向都要依靠運氣,萬一明尊未曾眷顧,就隻能變成黃沙中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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