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號的聲音漸漸遠去,最終全部隱沒在雨聲中。


    他們不敢停留,隻能加快行進步伐。夜還漆黑,陸熒勉強辨認了一下方向,他們盡快趕路,泥濘粘住靴子,變得重逾千斤——陸明燭覺得自己一身血腥氣,骯髒不堪,索性任憑雨水沖刷,他的頭髮已經極長,被他用發繩在頭頂高高束成一股,尾端在腰間蕩來蕩去,被雨浸透,跟瀑布似的淌著水。還好,那戶人家是荒郊野嶺,那女人在這樣的雨夜,也不可能獨自一人去報官,他們多少還有些時間。


    天色漸漸放亮,雨總算停了下來。冒雨走了半夜,讓人疲倦不堪,陸明燭看見穀清霜臉色煞白。


    “停一停吧,清霜,你怎麽樣?”


    “沒事……沒事,”穀清霜臉色難看,精神卻還好,她對陸明燭微笑,“我很好,還能走。”


    陸明燭心中難受,隻好叫他們停下來休息。陸明燈默然無語,陸明燭看他神色有異,隻好嘆口氣道:“不要多想了,這事雖然……到底也不是你的錯。”


    “師兄,”陸明燈的聲音很低,他猛然抬起頭來,一雙淺色的眼睛幾乎要望進陸明燭的心底,“他們既然信奉明尊,為何隻要朝廷一下令,就能對所言所信立即棄如敝屣?既然拋棄明尊,為何又不拋棄幹淨?既然捨不得,大家就同為明尊之子,為何又要對我們趕盡殺絕?”


    這問題太尖銳,太尖銳了,陸明燭一時語噎,無法回答。


    明尊慈悲,聖火永耀。是啊,為何在明教鼎盛、朝廷嘉許之時口口聲聲信奉,在朝廷下令後,那樣快就能將曾經的信仰棄如敝屣?陸明燭覺得自己知道答案,卻說不出口。沒有什麽別的原因,對於普通百姓們來說,信仰明尊也罷,別的什麽神明也罷,不過是想得到庇佑。當對明尊的信仰麵對朝廷的鐵血刀劍,連生的希望都無法保證,這些普通的人家,不過想要求得一隅安穩的人家,不拋棄那些香火和聖像,又能怎樣呢?也許他們終是捨不得拋棄,就仿佛他們投宿的這戶人家——捨不得拋棄的下場,被運命的手陰差陽錯地推動,就隻能釀成方才的苦果。


    現實能不能淩駕於信仰?信仰是否總會屈服於求生?


    陸明燭沉默著,遠處灰濛濛的雨簾漸漸消霽,遠山開始顯出蒼青與灰黃交錯的輪廓。


    (五十六)


    他們不敢停留,隻能一路向西北盡量快地前進。途中碰到過些許明教弟子,應該都是從各地據點接到消息,各自向西趕路。他們不敢相認,都暗暗恐懼著對方的身份。這一路已經發生太多太多的事,誰也不相信誰,誰也不指望自己被人信任。


    穀清霜病懨懨的,他們走不快,卻更不敢停留,隻能專門挑揀些偏僻的路途走。數日過去,他們早已遠離京畿道,越往西北而行,天氣越是幹燥,水源也逐漸減少。他們不敢沿著水源行進,因為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煙。即使在山中,也不敢靠近山澗溪流,唯恐叫人看見。更何況,越向西北,山澗溪流也越來越少,植被豐茂的景象不復存在,時常瞧見大片裸露的山脊荒原。


    桃桃似乎病了,更顯得瘦弱,之前它腳爪受傷,大約也未曾徹底癒合,就不得不隨著他們一路奔波,時日一長,竟然有些一瘸一拐。陸明燭和穀清霜最心疼它,捨不得它再走,大多數時間輪流抱著。陸熒曾經對他們這副自身難保還不忘顧著這畜生的模樣嗤之以鼻,可終究也未再多說什麽。


    幹燥的風從北邊吹來,日頭已經西斜,殘照劈頭蓋臉地落在人身上,周圍樹木稀疏,幾乎沒有遮蔽,盡管已經是秋季,可仍舊熱得要命。陸明燭覺得髮根裏的汗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臉上的塵土不知已經多久未曾清洗,他用手擦去汗水,不意外看見手背上發黑的汗漬。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穀清霜,男人尚且如此狼狽,她的模樣更是悽慘無比,可是經過這些日子,她的臉上已經帶上了堅毅的神情,掩藏在灰塵和汙垢下麵的,是比之前冷硬數倍的眉眼線條。陸明燭看著她,不知道該覺得辛酸還是欣慰。


    “要不要休息一下?”


    穀清霜用力將桃桃往上抱了抱,搖搖頭,抿住嘴唇。淩亂的頭髮掉落下來,擋住她曾經俊俏白皙的臉蛋,她看了看陸明燭,又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麽了?”陸明燭早就看出,這一路走來,她一直都有話想問,隻是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一直未曾問出口。


    “我……”穀清霜遲疑地開了口,雖然神情已經變得堅毅許多,可一眨眼,那裏麵還是滿載著天真,“明燭師兄,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清泉師姐……我知道,師姐她……師姐她恐怕是活不了啦……”大光明寺一役,穀清泉也在場,她是知道的,“……可我還是每天都夢見師姐,夢見師姐叫我不要放棄……師兄,我們這麽一走,之前在中原認得許多的人和事,都來不及告別啦,師兄……”她咬了咬嘴唇,“你就這麽一走……葉大哥會不會傷心?”


    這個問題顯然她壓抑了許久,雖然聲音輕微,顯然是不太敢問出口,可咬字卻無比清晰。


    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問題,簡直比他當年在教中對教義心生疑惑,跪在明尊像腳下,惶恐不堪地發問時來得還要沉重,像是迎麵而來的一刀,帶著腥風,瞬間在心口拉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隨即開始順著刀刃滴答著鮮血。陸明燭隻覺得吐息猛然一窒,連話也說不上來了,隻能沉默不語。


    穀清霜卻並未注意到這點,她還太年輕,年輕得猜想不到昔日兩情相悅背後的殘酷真相。這不怪她,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誰能想到呢?誰又能想到呢?


    “……師兄,我常常看見你那把刀……當初葉大哥費了那樣大的功夫,給你打了一對,如今隻剩一把,葉大哥知道了,會不會傷心?”


    綿密的疼痛似乎隨著無心言語中的刀鋒汩汩地流淌出去,陸明燭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卻柔和,還有點飄忽。他感覺到自己伸出手,摸了摸穀清霜髒兮兮的頭髮。


    “……你說得對,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穀清霜沉默地邁開步伐,往前走。陸明燭看著她的背影,也勉強牽動步子,可步伐無比沉重,離開長安這麽久,無論是風雨泥濘,還是電閃雷鳴,都從未讓他覺得步子如同此時沉重而疲倦。


    天色漸漸暗下來,陸熒一直走在最前麵,不多時又見他折了回來,臉上帶著笑意。


    “前麵有溫泉。”他的語氣有點興奮,隨即笑著看了看穀清霜,“你可以好好洗洗了,保證沒有人偷看你。”


    穀清霜聽了這話,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連陸明燈也笑了,陸明燭卻笑不出來,可聽見前麵有溫泉,他也陡然覺出全身上下邋遢得難以忍受。


    的確是有溫泉,這是一片岩石狀的山地,這溫泉倒稀奇,周圍曠無人煙,又到了晚上,借著昏暗的月光,的確能瞧見霧氣升騰,隨著他們靠近,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兒,岩石形成天然的淺池,那水略有些嫌熱,不過對於他們來說,這倒是再好也不過了。穀清霜簡直等不及,三步並做兩步小跑過去,繞到山石後麵的一個淺池,對他們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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