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我一直以來沒有問過你,究竟是為何這樣費盡心機針對明教——如今我明白了,個人恩怨,對吧?你剛才說的,我答應你。日後若是查出了什麽,也一定知會你。”


    他說得很是慡快,葉錦城深深盯了他一眼。


    “真的。我是天策府軍人,說話定然算數。”


    葉錦城這才收回目光,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檻。走下台階的時候,他瞧見幾個兵士帶著個戴鬥笠穿著黑色衣袍的人往這邊走來,葉錦城大踏步地走出殿前廣場,同那些人擦身而過。他沒放在心上,那走在兵士中間的黑衣人卻抬頭看了他一眼。暮色四合,殿前燃起的火把在春夜暖帶微寒的風中不住顫動著燃燒,爆出畢剝的響聲,葉錦城的臉色被映出微微的虛假的紅暈。


    除了這黑衣人,沒有人注意,連葉錦城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淚流了滿臉。


    這黑衣人收回目光,微微搖頭,跟著幾個兵士上了台階走到門口。帶頭的校尉敲了敲門。


    “衛將軍,少林寺靜億大師到了。”


    (四十)


    平康坊一整夜的笙歌才剛剛開始。姑娘們倚著闌幹添畫口脂,勻淨了粉麵,迴廊間三三兩兩的樂ji抱著樂器走過,四下裏飄來婉轉的歌唱,時而又被嘈嘈切切的琵琶與忽雷琴的聲音攪散,這時斷時續的絲竹歌舞最是撩人心神,葉錦城走過廊下,手中緊緊攥著線人傳來的信。衛天閣的傳信渠道的確是隱蔽,在這種人多口雜的地方,反而更為安全。葉錦城側身走進房門,逕自踱到桌前,端起燈盞來引燃了那信件。


    三日後,明教主要人物將在大光明寺集會,目的是策劃進宮逼諫,讓朝廷立明教為國教。


    葉錦城將燃著的信舉高,看著躍動的火焰不住吞噬著信紙,潔白的紙箋扭曲著變成薄脆的黑色灰燼,隨著葉錦城手指的撚動而紛紛揚揚地落在地麵名貴的波斯地毯上。葉錦城一直拿著它,直到火焰開始燎灼著他的手指,他才整個地將剩下的一截紙頭塞進桌上的銀甌子裏,看著它變成一片死寂的黑。


    體態嬌柔的女人端進酒來,葉錦城回過身,自然而然地將她攬進懷中,女人吃吃地笑著將酒杯遞到他嘴邊:“葉公子好久不來,可叫大家想得慌,縱觀這裏,大家都說,還沒有哪一位能像葉公子這樣,對得出我們所有的詩呢。”


    葉錦城瞥了一眼杯子裏的酒,像是紅寶一樣璀璨的西域葡萄酒,還未入口就已經被醇香的氣息撩撥得醺然欲醉。他也不接話,美麗的女人在他懷裏蹭動了一下,足尖卻被地毯絆住,一個失手,半杯葡萄酒灑在葉錦城的衣袖上,衣袖袖口綿延往上以銀絲線繡著大片的橘子花,此時被鮮紅的酒液浸染了大半。女人慌慌張張地從他懷中抽身,連連道歉。葉錦城隻是盯著那袖口被染紅的一塊,隨即輕描淡寫地擺擺手。


    “聽說你們這裏有舊年的橘子酒,拿些過來,我一個人靜靜就好。”


    女人聽著吩咐端了橘子酒來,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葉錦城伸手拿起銀壺斟了一杯。八瓣蓮花的銀酒盅裏盈滿黃澄澄的酒液,一股極其清新又纏綿至極的酒香,混合著柑橘濃鬱的甘甜味道瀰漫開來。葉錦城把酒杯端起來,淺淺抿了一口。這酒雖然聞著甘甜,可是有些年份了,勁力十分綿長濃鬱,入口就能從醇厚的香氣中品出辛辣的味道來。隨著酒液滑過舌尖,在口中瀰漫開來,這芬芳馥鬱的柑橘香氣,陡然像是舊時光溫柔的雙手將他包圍住。葉錦城慢慢挺直脊背,人卻頹然地往一側坐下去,甘甜的酒帶著辣和苦味,在舌根後麵滯留不去,他咬著牙,費了好些力氣才將這口酒咽下去,負氣似的舉起杯子來又喝了一口。酒並不辣,可他卻被逼出了眼淚。


    濃鬱的酒香和柑橘的清甜味道彌散著,像是回到了江南的春日。橘子花在枝頭盛放,芬芳馥鬱的氣息充盈著鼻間,潔白略微肥厚的花瓣落在地上,厚厚的像是帶著香氣的毯子。葉錦城繞過幾株橘子樹,唐天越靠著樹下睡著了,白色的橘子花掉在他高高紮起的頭髮上、黑藍相間的衣服上,他安謐地合著眼,長長的睫毛上也懸著一小片破碎的花瓣。葉錦城湊近他,彼此輕柔的呼吸拂到臉上,也帶著淡淡的花香,唐天越睜開眼睛笑了。


    葉錦城翻身在他旁邊坐下。


    “一坐一整天啦,動也不動,你不嫌煩啊?”


    唐天越微笑著搖頭,烏黑頭髮上的白色橘子花零落著掉下來,有些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周圍的橘子花開得繁盛蓊鬱,暖風徐來,花雨繽紛。


    “好難得這樣清閑,再坐一整天我也不嫌煩。”


    葉錦城細細咀嚼唐天越的話,他才十五歲,還不能切身體會這話背後藏著的東西,隻是沒來由地陡然覺得一陣心酸。唐天越臉上掛著淺笑,伸手去撚起一朵小小的白色橘子花,湊到鼻尖上嗅了嗅。


    “這花真不錯。”


    “平淡無奇,有什麽好看。”


    “你仔細聞聞看?可香啦,同橘子是一模一樣的味道!”


    葉錦城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簡直沒聽過這樣蠢的話!橘子花不是橘子的味道,還能是桃子的味道不成?”


    “桃花也不是桃子的味道。”唐天越並不生氣,隻是把玩著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微笑,“我從小就特別喜歡橘子花,小時候家裏窮,這花管它看起來如何,隻要聞著像是能吃的,那就是好了。”


    葉錦城咬著牙,將最後一口酒咽下去。柑橘的清香在口中化成苦澀的味道,他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冷,隻是又伸手去拿起酒壺。屋子外麵隱約的絲竹聲已經匯成一片,平康坊進入了一日之間最歡愉的時分,隻有這間屋子裏的氣息,冷得像是要結冰。酒液傾入杯中的聲音清亮而冷肅,葉錦城重新將酒杯提起來,仰頭一飲而盡。酒滑過喉嚨,開始生出一種熱意,隨即很快地在周身擴散開來,這種感覺很熟悉。鼻間嗅到的清香似乎漸而遠去,隻有朦朧的絲竹聲漸漸入耳。他似乎聽見一點雨聲,可側耳細聽,又似乎隻是錯覺。葉錦城挪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更深地陷入後麵的軟墊裏。這樣輕柔的背靠,卻讓他覺得冷。不知道是因為什麽,酒辛辣的氣息在持續擴散,甜中帶著一點腥。


    葉錦城覺得不對,想去仔細分辨,卻怎麽也找不到之前甘甜的清氣,隻有無盡的血腥味道漸漸瀰漫開來,他想喊叫,伸手想驅散這夢境似的迷霧——唐天越死後就一直追逐著他的可怕的夢境——可一開口卻發覺舌尖幾乎和上顎粘在一起,咂出鋪天蓋地的腥氣,橫臥的姿勢牽動了內傷,咳了兩聲,那腥氣更是翻滾著湧上來,嗆得他一陣噁心,卻再也幹嘔不出什麽,隻能一陣陣痙攣地抽搐。屋子外麵嘩嘩的暴雨又開始了,楓華穀這年的夏季尤其多雨。他掙紮著往屋角另一側蹭過去,牽動著無數外傷內傷,撕心裂肺地疼。氣息急促夾雜著咳喘,手上冰涼的鐵鏈微微地響,碾過潮濕的地麵。他艱難地伸出手,一寸寸地伸出去,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像是千山萬水。唐天越的指尖寒涼入骨,沾滿凝結的血跡,蜷曲著像是死去的雛鳥。他夠到那指尖,拉扯了兩下,沒有反應,冷的。冷到骨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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