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天閣領著先前那黑衣的年輕人一路出了客棧,往鎮子裏麵走去,夜色已經深了,鎮子上已經沒有什麽人。那年輕人似乎是想掙脫開他的手,卻一直礙於麵子而強忍著,直到二人走到風雨鎮橋頭,才停下來。這裏四下無人,周遭又空曠,雖然不怎麽舒服,倒是個防範隔牆有耳的好地方。


    “東西呢?”衛天閣歪著頭伸出手。


    那年輕人沉默著從懷中深處掏出令牌一樣的東西遞到他手上,他掀開外袍的時候,衛天閣看見他衣服裏麵藍黑相間的勁裝,胸口衣襟壓線上的幾枚暗器反射著微幽的星光。衛天閣接過去看了看,點頭道:“嗯,沒錯,是你。貴門派找天策府有什麽事,為什麽不能第二日過府商量?非要這個時候把我約出來,我回去還要稟報,這可很是麻煩。”


    那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原也不想這樣,可掌門說,如今明教勢力太過鼎盛,行事又日益偏頗高調,我們與天策府接觸,還是不要太顯眼的好。”


    “嗯,”衛天閣點了點頭,道,“你們掌門考慮得倒也是周全。我也懶得囉嗦,對於明教,我們確實早就已經在盯著,但是他們倒是暫時沒有什麽出格的事情。更何況長安還在建大光明寺。別,”他一揮手打斷對方要說話的勢頭,“我知道你們與明教有仇,仇深似海。可是,不管你們要做什麽,也別亂下手。否則——我最恨惹麻煩的人,管他是誰。”


    “將軍誤會了。”那年輕人卻也不慌不忙,隻道,“我這趟沒有什麽其他事情,掌門說了,以前我們與天策府交往不多,是疏忽了,再說畢竟川西到此,路途遙遠,甚為不便。還請諸位大人有海量,不要見怪。如今,隻要牽上線,我就可回去了。改日時機成熟,必將正式過府議事,拜謝諸位統領將軍。”


    “知道了。”衛天閣又換上了慣常的無所謂的神情,隻從懷裏拔出一支令箭遞到年輕人手裏,“那沒什麽別的事,就下回再敘了。回去告訴貴掌門,中郎將大人說了,從此以後到川西的信件,會專門開闢官道,確保無虞。”


    那年輕人沖衛天閣一拱手,轉身要走,自始至終衛天閣連他名字也沒問,他也不曾說。可他剛轉過身走了兩步,衛天閣突然開口說話了。


    “等等。”


    “衛將軍還有何事?”


    “我見過你。”軍人狼一般的眼神盯在他身上,尤其是腳踝的位置,語氣十分篤定,帶著些驚訝,更多的是玩味和恍然大悟,還有點笑意,“你沒掩蓋,可我不說,你看來是打算不提了——真有意思,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那年輕人一直冷著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像是一層薄冰開始碎裂,融化,逐漸漾出底下的幹坤。


    “將軍的眼力實在太好,我不過走了兩步,就被瞧出來了。在下唐天霖。”


    (十四)


    夏日的萬花穀最是風景宜人。即使已經是仲夏,花海的奇花異糙卻無一衰敗,遍地盛放,從三星望月上遠眺,靛青深紫的一片幾乎能迷人心智。葉思遊實在不愧藏劍山莊君子如風的稱號,整個人都清涼無汗的模樣,用小藥杵一下下在藥臼裏搗著,神色也雲淡風輕;倒是旁邊的白竹,拖著聲音長長地哼了一聲,丟下稱藥的小秤,不耐煩地扭了扭脖子。


    “熱死了。”


    葉思遊杵著藥,語氣平靜道:“萬花穀風水寶地,四季如春,哪裏有這樣熱。”


    “遊哥,”白竹不高興了,兩手將袖子往上捋捋道,“現下是給你的徒弟做藥,又不是給我的徒弟做藥,你那徒弟對我也從來沒個好臉色,我還要為了他在這受累,心裏好受才是怪了。”他說罷又不滿地瞟了葉思遊一眼,“瞎操心。我看那小子享受得很,不用吃藥。”


    葉思遊沒說話,滿室的藥香裏隻有他不緊不慢地搗著藥的篤篤的聲音,一下一下地迴蕩著。


    “別搗了,讓我瞧瞧。”白竹伸手去拿過了小藥臼,傾下來一些黏糊糊的汁液聞了聞,又用指尖撚了兩下,“差不多了,遊哥你歇著吧,我來配藥。”


    葉思遊還張著雙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白竹卻看得出他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去了哪裏,隻好道:“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瞎操心了,這次若是再不成功,哪怕十次八次我都會再做的,行不行?”


    “我又不是擔心你會變卦。”葉思遊搖了搖頭,心事重重地盯著麵前盛泉水的瓷罐,那裏麵一束碧青的蒿糙浸著,看起來很是清涼的模樣,卻消不去他心頭的煩躁,“我擔心的是這毒拖久了不解,錦城恐怕——”


    “死不了。”白竹斬釘截鐵地接口,“最多折壽。少活幾年什麽大不了?活著也是禍害。”


    葉思遊抬頭瞪了他一眼。白竹這才扭頭哼了一聲。


    “得了,我不說他還不行麽。沒見過這麽護犢子的,就算是親兒子,也沒這麽上心……”


    葉思遊聽他嘟嘟囔囔地念叨,也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你也是知道的,錦城以前,不是這樣的孩子。”


    “我就是因為知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孩子,現在看起來才更覺得又氣又急!”白竹發怒地將手裏調和著的藥膏往桌上一擲,“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樣子!葉錦城這小子!要我說起來,就是欠揍!別的不說,若我是你,賞這不成器的東西一通風來吳山,拖回杭州讓他本分度日,再不敢作怪!是,我知道唐天越死了,這人世茫茫,苦海無盡,每日人間生離死別何止千萬,就算不是蒼天作弄,生老病死也總是人之常情,難道失去了至親至愛,就都要變作像他那樣?”


    葉思遊搖頭道:“你說得沒錯,但你也隻知道這些。師姐臨死前叫我一定照顧好錦城,我對不起師姐,對於錦城總是覺得愧疚,叫我下手打他,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說著又深而沉重地嘆氣,“你隻知道他以前是個歡快跳脫的孩子,卻不知道他從小父母雙亡,就算生在藏劍山莊,看慣了富貴,可與周圍合家美滿的師兄弟們比起來,他心裏是難過的。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是個好孩子,不想用這些來煩我。唐天越是他認準的人,故而我從未阻攔過他倆,隻要他喜歡就好。唐天越死了,你我雖是長輩,可也不過是局外人,他有多傷心,你不清楚,我也是一筆糊塗帳。”


    白竹沉默了。過了好一刻他才重新開口,聲音裏卻微微帶點諷刺。


    “遊哥……既然當初你不阻攔他和唐天越,如今為何又對他與陸明燭之事橫刀阻攔?”


    “廢話。”葉思遊聽出他的嘲諷之意,有些發怒,“你敢說你沒看出來?他對那個明教弟子——楓華穀的事,還用我說?他竟然和一個明教弟子在一起,怎麽看也……”


    “我知道。”白竹的語氣突然平靜下來,他仰起頭,神情帶著醫者才有的悲天憫人與無奈,“……你怕他有所圖謀,最後傷人傷己,萬劫不復;又怕他是真的認真用情,生怕斬斷他好好一段新情緣,是麽?偏偏他還什麽都不同你說,隻害你徒勞猜測——”他說著又搖了搖頭,“雖然你隻是他師父……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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