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不安。這種沒來由的不安是自大光明寺建築伊始他就覺察出來的。陸明燭的確是個直覺十分敏銳的人,一年前在楓華穀就是如此,身為小片戰場的指揮,他一直有著仿佛大漠沙狼一般的直覺,這種對於不安因素與生俱來的判定能力,是他最受上層賞識的緣由之一。


    可這次他分外焦躁,緣由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頭一次覺察到了不安,卻不知道這不安從何而來。長安的確是他們這些久居西域的人想也想不到的上京仙境,繁華得叫人眼花繚亂,他想起第一次進西市的時候,師弟師妹們都好奇地張大了嘴,無論年少年長,都興奮得像一窩剛出生沒多久的毛茸茸的沙狐崽子,隻差滿街撒歡打滾。隻有陸明燭,從到了長安第一天起就總覺得掩藏在這樣繁華下的可能隻是一層一踏就碎的薄冰。這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他找不到源頭,卻影響得他在監工大光明寺的過程中格外嚴苛,椽子上每架上一根木料,墨繩每彈一根墨線,榫頭上的每一筆彩繪,在他的監督下都格外地小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是為什麽,當初在楓華穀布防與出擊時他也沒這樣謹慎過。


    直到葉錦城出現。


    想到葉錦城,陸明燭嘴角才稍微帶出點笑意。那還是接近半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工程才剛剛開始,由於建築大光明寺是朝廷出資支持,分批的材料還未曾著落,除了唐門與丐幫是與明教結了死仇,遍布長安的各商會,也不乏一些大門派,都想與他們做這筆生意,更兼明教如今有著朝廷的支持,誰不想順路攀個交情。這事不歸陸明燭管,隻是他每每聽當時負責的教中人說起這件事,都覺得十分頭痛,中原的人情世故著實複雜,讓他覺得倒不如上了戰場來得痛快,隻是後來聽說這筆生意最後讓藏劍山莊得了去,他也並不奇怪,藏劍山莊素來善於經營,否則也不可能盤踞西湖這樣的風水寶地,家業又這樣龐大。


    那日陸明燭在工地瞧著新起的圖紙,就見陸明燈一路小跑地沖他喊:“師兄!師兄!藏劍山莊的人來了,師兄去見見吧,他們讓師兄去驗材料呢。”


    陸明燭就是那時遇見的葉錦城。他被師弟引著往角門外走,轉過牆就看見一個瘦高個子的年輕人帶著人站在那裏,正與教中其他人說話,陸明燈叫了聲葉公子,那年輕人聞聲一手搭在腰後重劍的劍柄上向他們轉過身來,腰身筆挺,眉英目華,瞧著陸明燭的神情卻有點疏離冷淡,隻是微微一笑問了聲禮。


    藏劍山莊的人他見過很多,卻從來沒見過像葉錦城這般,第一眼就叫人覺得這便是所謂君子如風。至於葉錦城開始表現出的疏離,他是明白的,雖然當下談生意不談恩仇,藏劍弟子總也不可能對當年明教法王奪走藏劍神兵的事情毫無芥蒂,陸明燭當時思及此處也每每感到幾分尷尬,可這事畢竟與他無幹,想想也就過了,後來相處一陣,葉錦城初見冷淡有禮,其實性子裏還是有些歡快跳脫的感覺,雖然有時候的零星表現讓他覺得有幾分奇怪,可也沒覺察到什麽別的。


    更何況如今的關係進展到這一步,他也早就忘了那些所謂藏劍與明教之間的恩怨。


    陸明燭一麵想著這些一麵往住處走,遠處的鍾聲已經響了起來,宵禁開始了。他想著,也不知葉錦城回去了沒有。


    葉錦城並沒回住處,兩人分手之後他就出了內城,此時在城外。雨還在不住地飄落,曲江池周圍已經沒有了白天裏賞春踏青的人,湖水在冷風蕩滌下微微地蕩漾著,這還是早春,一波波的寒氣被湖水推著往他這邊吹來,葉錦城卻渾然不覺,他一手撐著青花紙傘,另一隻手裏的燭影在一片雨絲朦朧的黑暗中散發著唯一一點鵝黃的暖光。他的表情在雨簾和夜色後麵顯得很模糊。


    他放下了傘,任憑冰涼的風吹著雨吹到臉上、頭髮上。


    “天越,我來看你了。”葉錦城的聲音十分低沉,也不知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周圍的雨絲和湖水聽,“本來我跟你說好過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回楓華穀看你,可我實在走不了,實在……走不了。你會原諒我的吧?”這幾句話他說得沙啞而且咬牙切齒,像是懷著什麽深仇大恨或者特別激烈的情緒。葉錦城把燭影放在地上,把傘支在燈籠上麵,籠住最後一點火光,從腰間取下酒囊,裏麵是冰冷的酒,卻仍然散發出清雅的桂花香氣。他跪下來,完全不管青翠的綠糙間被水浸潤的泥漿沾濕了他金白交織暗紋的華麗衣擺。


    葉錦城舉起酒囊來喝了一口,冰冷的酒帶著一點點的辛辣香氣,從喉管裏滑下去,他隻覺得更冷了,於是又喝了一口。


    “你脾氣那樣好,一定不會怪我的,我沒能守信,天越……要不是我這樣沒用,也許你現在還好好的。”盡管隻喝了兩口酒,可葉錦城的話已經開始像是醉話,雖然語調似乎還十分清醒,可是人已經現出疲態來,他又嘆了一口氣,把織炎斷塵重重地插在地上,然後靠著它坐下來。“天越,我想你是不會怪我的,我無論到哪裏看你,你地下有知,心裏都是明白的吧……其實就算回了楓華穀,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你……”


    葉錦城的聲音越來越低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卻沒哭出來,隻是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手慢慢將酒囊裏的酒倒進泥土中,桂花的香氣跟帶點土腥的糙香混合起來,讓他覺得一點說不出的酸澀。唐天越死了才不過一年多,他就發現自己已經再也哭不出來。


    雖然哭不出來,可痛楚和恨意卻積在胸口慢慢沉澱,一層一層,最終結成磐石,壓得他整個心都沉在腔子裏,再也沒有了少年的躁動與不安分,隻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天越,你最後都沒能回家……我知道你是想叫我把你帶回成都……”這些話壓到如今,唐天越死後的第二個清明,葉錦城才有勇氣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他抬起手掩住臉,英氣濃長的眉尖因為悲傷而不自然地高高挑起,在掩住臉的修長手指後麵微微顫抖著,“……你來不及說出口,可是我答應你了,卻沒做到……天越,原諒我吧,我找不到你在哪裏。”


    唐天越不是唐家堡內堡弟子,是成都人。葉錦城聽他說過,小時候父母雙亡之後,窮得要過不下去,才投了唐家堡,因為不是內堡弟子,雖然能得到不多的錢糧,總算可以養活更年幼的弟妹,可相對來說,訓練也更為嚴苛,更不要提總是被派去做那些最不討好的任務。有些唐門弟子有高深武功傍身,在不違反內堡規定的前提下,也可自己去揭那些身價不菲的懸賞榜,在不需要在暗與血中穿梭的時候,過得其實還算相當寬裕。可葉錦城記得唐天越從來不做這些事情。他曾經調侃唐天越,沒有一點所謂傳統意義上唐門弟子的樣子。


    唐天越那時候隻是無奈地笑了笑。


    “我本來就不是內堡弟子。暗殺的任務,我不接,我要是死了,”他笑得有點尷尬,在葉錦城眼裏卻十分好看,“我家裏的人你來養活?”


    葉錦城並不是沒有腹誹過他這種態度,那時葉錦城還十分年輕,除了大笑說“沒問題,我來養活!我把他們統統帶去藏劍山莊,讓他們從此曉得什麽叫富貴!”之外,他隻是覺得莫名其妙臉紅了的唐天越尤其可愛,自己心裏也有點莫名其妙的躁動和雀躍,隔著一層不曾捅破的窗紙,年少的他還不懂什麽叫做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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