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西北軍太窮了,窮到自己人都心酸,如今,商路之事一起,這從前讓人酸澀的風景就瞬間有了變化。


    夫人給了所有人一個好頭,也讓西北軍民從此對南地北地的諸多大商們心懷善意,於是,這原本偏僻的地方,除了西戎就沒多少人願意來的惡土,瞬間成了大商們掘金的新富之地。


    西北商路就是這麽一年年的開拓下來,路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寬,因著這條路活命的人也越來越多,後來,西北軍中不成文的規定就是離軍後能去商路找個差事活命,做得好的比之從前在軍中不知富裕多少。


    入西北邊軍,是為保家衛國,是為活命,入商路,是為支持邊軍守護家國,也是為了自己活得更好。


    商路最初那些年,即便繁榮,但仍舊入不敷出,一年年的堅持下來,那些虧空漸漸補上,直至最後成為整個天下都熟知的一條黃金路。


    為錢為利,大商們都盤活了西北,同樣,也盤活了人心。


    也就是那個時候,北地十三行聲名鵲起,那位遠在望京的神威侯夫人十三行主事人之名也傳遍南北各地。


    聽著那護衛滿是自豪與熱情的講述,餘喆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那些苦難與驚心動魄跳動起來,他的人生裏,第一次感受到這世界是如此之大,即便它大得隻存在於那些縹緲的話語中,還是讓他感受到了光明與希望,這是從前在書本裏與夫子口中不曾感受到的。


    他從那護衛的眼中看到了活著的勃勃生機,從他的口中感受到了何為活著的堅持與力量,於是,他曾經浸滿苦難的心,有了鬆動,不再隻是隨波逐流為活著而活著,而是想要更好的為自己、為妹妹腳踏實地雙眼清明的活著。


    同樣是活著,但卻截然不同。


    從前他覺得自己是一棵路邊的野草,隻能任由風雨主宰命運,但那之後,他卻覺得自己可以做西北商路兩旁的一棵樹,將根紮在貧瘠的土地裏汲取養分,蓬勃向上的生長著。


    他為著這些,對那位夫人充滿了敬仰與向往,那是同他軟弱母親截然不同的,堅韌的支撐著一個家的母親。


    如果是這樣的母親的話,那他和小妹妹現在或許不會像這樣流離失所舉目無依,她一定能給他們頂起一片天。


    他這麽覺得。


    見到那位夫人時,餘喆發現她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


    她並非他想象中那樣的強勢與威嚴,而是溫柔的如同春風與夜雨,讓他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一位溫柔的母親。


    她堅韌又溫柔,真的是夢想中最好的母親。


    他終於知道那位護衛為什麽要來侯府見她了,侯府在城郊辦了收容窮苦孩子讀書學藝的學堂,在那裏,他們總能學到本事,未來出去養活自己。


    或許還不止如此,她聽完那護衛一路上的講述,笑得溫柔,邊點頭邊把他那個還有些傻的小妹妹抱進了懷裏,“做得很好,這一趟辛苦了,有空的時候去大管事那裏把情況報一報,說不定能找到些好東西。”


    餘喆坐在一旁認真聽完了才知道,商隊裏的那些護衛們每經過一處,都會記錄一些當地風貌,這些信息一點一滴被匯聚在一起,在地圖與商路圖上被補足,留待日後.進一步的挖掘。


    她總是不停止尋找商機的腳步,也是因此,十三行那些大商們願意跟著她做生意。


    商人逐利是天性,也隻有利益才能鼓動他們冒險與探索,才能盤活一個本來貧苦貧瘠的地方。


    原來這就是大商。


    餘喆知道大商的傳奇,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商,即便她是個女人,是個看似弱不勝衣的婦人,但在那個人的眼睛裏,他看到了光。


    一直引人不斷往前走的光。


    那光讓他覺得向往,讓他想要跟著那道光一起走一遭,想走到最後去看看那道光盡頭的風景。


    那一定,是最好的風景。


    ***


    那一次見麵之後,餘喆覺得自己心裏輕鬆了很多,從前那些無法驅逐的黑暗就像被光融化,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可以挽救的。


    他不想自己被染黑,想帶著自己從小一直吃苦的小妹妹一起,追逐著那道光長大,長成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不想像母親一樣軟弱,眼睛裏隻有那個不在乎她的父親,他要活得正直,活得善良,做一個能讓妹妹覺得自豪的好哥哥,而不是像自己這樣,眼睛裏看到的隻有母親的背影與半空中晃蕩的雙腳。


    在他的心裏,母親就該像那位夫人一樣,溫柔且堅韌,他希望自己的小妹妹長大之後,也成為那種眼睛裏有著光的女孩子,這樣,她才能立得穩,活得好,不會隨意就拋下兒女遠走。


    餘喆活得很努力,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所以再次見到那位夫人時,他毫不意外,他已經聽學堂裏那些孩子們說了,夫人不忙的時候就會來看他們,聽他們背書,聽他們說話,看他們寫字,得了他們送的那些不值錢小禮物會笑著給他們發糖吃,還會溫柔的摸.他們的頭,一些年紀小的孩子們還能夠被抱在懷裏。


    每到那個時候,學堂裏所有的孩子們總是要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穿上最好的衣服,希望來看他們的人,能露出笑容。


    餘喆再一次見她的時候,得了她的鼓勵,她的手很柔軟,摸著他的頭時讓他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可是母親那時候即便溫柔的摸著他,眼裏心裏卻全都是苦與痛,她從來沒笑得這麽溫柔又堅韌過。


    他希望她能對他笑,但她卻隻看到自己的痛苦與父親的背棄,久而久之,他就再也不期待她的溫柔了。


    因為那些溫柔背後,是讓他窒息的黑暗與痛苦,他不喜歡。


    但他喜歡夫人的笑容,她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春日裏最溫暖的太陽,能照亮前路,不讓他深陷泥沼。


    他需要這樣的陽光,也想要被拉出泥潭。


    她每次來的時候,他都是表現得最好的那個,夫子們對他的稱讚絡繹不絕,最後他們甚至推薦他去太學,說是以他的聰慧,值得更好的培養。


    於是,他和妹妹離開了城郊的學堂,他成為了太學的新學生。


    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了她的孩子,那是一個金尊玉貴的小少爺,被養的有些任性,雖然並不跋扈,但確實讓他有些失望。


    他總覺得,她的孩子不應該是這副模樣,後來從別人那裏,他才知道他不在她身邊長大,所以才是這副模樣。


    那一刻,他是輕鬆的,甚至是欣喜的,這樣的孩子真的不像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應該更好更優秀,說起自己的母親就應該以她為傲,充滿自豪,而不是一皺眉一撇嘴,不甚在意的冷漠模樣。


    那樣的裴家小少爺,讓他討厭,但他仍舊盡心盡力的幫著他,他得了他母親的恩惠,她看重自己的孩子,他就願意他好上一些,讓她不那麽費心,多開心一些。


    他做這些隻是出於感恩,但於她而言,看在了眼裏,這些對她兒子微不足道的幫助讓她決定更好的資助他。


    那天,他在自家那個小院子裏看到了上門來做客的她。


    她看他的眼神一如過去溫柔,有鼓勵,有稱讚,有期許,而不是那些人的憐憫與同情,這讓他心裏好受了許多。


    他知道憐憫與同情是善意,但他仍舊畏懼那些眼神,那會讓他覺得自己的努力付諸流水,不被人看在眼裏。


    太多年被那些眼神圍繞,讓他不可避免的出了些問題,他正視那些問題,並努力去解決,希望自己能長成一個特別好的人。


    其他人都可以用那種眼神看他,但唯獨她,這個他夢想中的母親,他不想她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果然,她從來都隻看到他的努力與進步,眼神裏隻有嘉獎與期許。


    那讓他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是值得的。


    她來的那天下著雪,太學裏停課,他正在發愁這個冬天怎麽過,要找些什麽活計才能養好自己和妹妹,她就來了。


    “我身子太弱,能讓人準備幾個炭盆嗎?”她笑問。


    十二歲的餘喆抱著四歲的小妹妹,在家裏穿著打滿補丁的灰袍,有些拘謹的點頭。


    在她麵前,他總有些緊張,不像在夫子麵前那麽自在。


    屋子裏很快因為炭盆變得暖洋洋,她笑容溫柔,看著他的小妹妹,“我能抱抱她嗎?”


    餘喆放下小妹妹,她動作靈活的跑到她身邊,雖然隻見過幾次,但她從沒忘記她,記得特別清楚,偶爾總是會在他耳邊不停的叫“娘娘”。


    不介意髒亂,她溫柔的抱著她,擦幹淨小妹妹臉上的汙跡,整理好她的頭發,蓋上大麾將人攏在懷裏拍著安撫睡著,“我這次來,是想和你談談,資助你這件事。”


    他就要拒絕,卻被她製止,“聽我說完,我資助你,不是因為你可憐,也不是因為我錢多善心多,隻是覺得你是可造之材,禎兒在太學裏受了你不少照顧,他,不太擅長讀書,你平日裏能幫上兩把即可。”


    或許是覺得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她又多加了幾句,“當然,我也不希望你為了幫他落下自己的課業,對我來說,他就算日後不做官也無所謂,他身上有他父親的爵位,有我留下的銀錢,日子不會太差。至於你,日後必能入仕,若是為官後,遇到他有困難,幫上兩把足矣,我資助你也就為了這些。”


    “你可以好好考慮,今日家中還有事,我還得早些回去。”


    “包袱裏有一百兩銀子,你拿著去買些米麵碳柴衣物過冬,明日官牙有仆婢發賣,你去買兩個人回來照顧你們,你忙於課業,小姑娘也大了,家中得有個嬤嬤照顧,你身邊也得有個跑腿幫忙的人手。”


    “到時候我派個人過來跟你一起去,那些官辦文書讓他教教你該如何處理,日後你就能自己處理了。”


    “照顧好她,大麾就留著吧,難得她睡得這麽香,我也不缺這一件衣裳,留著改改,還能給她裁兩件冬衣。”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溫柔,餘喆卻越來越緊張羞澀,他甚至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總是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妥帖,就像太學裏裴祺禎身邊跟著的那些人,他們照顧他事事周到,件件細心,那些隻有一個母親才能注意到的小事讓他即便是看著都覺得安心與溫暖,但他卻毫不在乎的揮霍浪費著那些溫暖。


    裴祺禎,他這一刻,是真的嫉妒這個從小不知愁的小少爺,他有著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那麽多人渴望的最好的母親,卻隻是他一個人的。


    多麽讓人嫉妒。


    大概從那時候起,他就希望他有那麽一個好母親,所以努力在她的期許與嘉獎中飛速進步,她每次對他笑一笑,他就覺得自己得了最好的獎勵。


    等他十八歲那年帶著妹妹離開望京時,已然成為了眾人眼中豐姿出眾才華橫溢的優秀少年,妹妹也長成了活潑愛笑的小姑娘,他們終於長成了自己心目中美好的模樣,讓她看到的時候就滿眼笑意。


    如果,她真的是他們的母親就好了。


    離開時,看著望京城高大古樸的城牆,他心下哀傷,如果是她的兒女,就能一直一直呆在她身邊了。


    懷抱著這種想法,餘喆開始了自己新路,那條路的遠方,有她。


    ***


    “夫君?”看著眼睛裏充滿了怒氣快步進門的男人,體貼的妻子上前滿是擔憂的喚了一聲。


    裴祺禎聽到呼喚,腳下停了一停,但沒過多久,他就繼續向內室而去,將自己扔到了床榻上,衣袖遮著眼睛不說話。


    他這是怎麽了?妻子有些疑惑的看向跟在丈夫身邊的仆從與婢女,那些人同樣疑惑搖頭,無法給出解答。


    於是,有些擔心的她隻能進了內室去看自己情緒不對勁的丈夫。


    今日.他本是宴請多年不見的好友,為何弄得如此生氣回來?


    “夫君?”她輕柔的喚了他一聲,握住了他冰涼的手。


    她的丈夫近些年心裏一直不好受她是知道的,無論是被父親拒絕再入侯府家門,還是外祖家那邊一直鼓動著他們讓他們勸那位大將軍續弦,處在這些事情中間,無論是他還是妹妹都不好受。


    但不好受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然這樣,無可更改。


    那位摯愛他們的母親離開了,離開時甚至沒能留時間讓他們見上最後一麵,那位狠心的父親就將妻子送入了裴家祖墳,不給他們任何機會看她最後一眼。


    他一向自私冷酷,眼睛裏隻有他們那位母親,而這兩個本該被疼愛的孩子,卻在夾縫中長大。


    曾經,他們是愛母親的,但不知從何時起,一切就都變了,或許是父親的冷酷,或許是外家舅父舅母們的蠱惑,又或者是長久的分別淡化了感情與記憶,他們同她越來越生疏,同父親之間則冷淡得厲害。


    他們是糟心的兒女,那對父母,同樣是不稱職的父母。


    一個隻知道給予寵愛與寬容的母親,一個冷酷到不留半點溫情的父親,那個家是畸形的,不正常的。


    這些隻有兩個曾經年幼的孩子感受得到。


    在夾縫與畸形的家庭中,他們兩地奔波,周遭無數詭譎人心,慢慢長大。


    最終長成了所有人都不喜歡的模樣。


    “你說,她走的時候,怪我們嗎?”遮著眼睛的男人低聲開口。


    溫柔的妻子心中歎息,卻隻能一如既往的開口安慰他,“母親對兒女總是寬容的。”


    她不是他們那位永遠溫柔以待的母親,自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但她可以從她給兩個孩子安排的後路裏看出來,即便他們心裏沒有她,但她心裏是有他們的。


    “她以後不碰到我們這樣的人就好了。”最後,他低聲這麽道了一句。


    她擦掉他眼角的淚,摸了摸.他的額頭,“是啊,不遇到你們就好了。”


    “我恨他。”他說的他,隻能是他那位冷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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