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那院裏望去,見裏頭滿地枯葉鳥糞塵土,才一個月竟已荒寂至此。堂屋幽暗,隱約可見兩個人麵對麵坐在裏麵,看不清麵容,更聽不見話音,一陣陰森寒意撲麵而至,讓他頓時想起那小妾的死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半晌,裏頭走出一人,竟是王勾押,雙眼癡怔,神色恍惚,額前帽簷兒被汗水浸濕。走出院門時,全然不看外頭這些人,更沒有留意他,像是著了魘才醒轉一般。他瞧著,不知為何,忽然也想進去見見那相絕,便搶過排在最前頭那人,大步走了進去。


    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左邊,微垂著眼,似有些倦意。他沒料到汴京有名的相絕竟如此年輕,微一猶豫,還是走了進去,坐到了陸青對麵。陸青抬起眼望向他,目光極清冷,尋視片刻後,漸漸變得冷厲,像是一眼將他看穿了一般。他有些不安,卻盡力鎮定自持。


    陸青收回目光,低眼微一沉想,又望向他,沉聲道:“生逢佳時,事遇好合,此乃歸妹之卦。存惜守慎,福自延順。乖心妄作,日殘月缺。弛誌戾性,災毀相繼……”他越聽越驚,手腳不由得又微顫起來。最後,陸青說:“若欲驅邪斷祟,清明上午,去汴京東水門外等一頂轎子,對那轎窗低聲誦念此句符咒——”他聽了那句話,猛地又打了個寒戰:


    “一念殺心動,從此萬劫生。”


    第五章 豐


    凡人,智生於憂患而愚生於安佚。豐之患常在於暗。


    ——蘇軾《東坡易傳》


    周萬舟望著地上那焦屍,心裏一陣厭。


    這屍首燒得焦糊,身份如何查驗?身為司理參軍,他的職任是勘查獄訟兇案,若是一般命案,吩咐段孔目等一幹吏人去查辦,自己隻須坐等結果。可這焦屍燒死在府衙前,半天之內,滿應天府恐怕就會哄傳開。自己哪裏能再坐視?他來這應天府已是第三年,任期將滿,偏生遇著這樣一樁兇案,若查辦不好,官曆上自然會記下一劣筆,磨勘時,便不好過了。


    仵作查驗過後,隻查出是個男子,皮膚全都燒焦,年紀判斷不準,應該是中年以上。衣裳也片縷不存,隻殘留了一雙鞋底和小半截鞋幫。屍身上有些繩索灰燼,身側有一根被燒焦的竹管,管裏有燃盡的草須,是火種筒。府衙石階邊丟了一隻油陶罐,罐裏還殘餘了些油。死者應是被人捆綁,而後全身被澆油點燃。


    死者左手攥著一團絹,展開是一長一短兩條絹帶,上頭寫了字。周萬舟接過來看了一陣,不解其意,便拿給段孔目去查證。仵作又從死者腰間尋見一個皮袋子,袋子也已燒得焦糊,裏頭幾樣物件卻都完好:一把鑰匙,鑰匙柄上鏤了個“忠”字,掂著非常沉,似乎金子鑄成。另有一小塊銀子,四兩多重,是從官製銀鋌上鑿下的一截。正麵有官印刻字,背麵還有兩個字“和春”,是用刀尖刻劃的,刻痕極新,筆畫有些稚拙。


    周萬舟看見這兩個字,默想片刻,遞給侍立身旁的一個小吏:“你拿這銀子去四處查問查問,可否有哪家商鋪店肆叫這‘和春’?”那小吏忙雙手接過,小跑著去問了。


    他又看袋子裏剩餘的物件,都是常用之物,皆辨不出死者身份。他有些煩躁,見段孔目站在一邊出神,越發焦躁,高聲喚了過來:“你叫人先去附近查問,昨夜是否有人瞧見什麽。再去要道口貼出告示,召眾人來認屍。”此外,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隻能板起臉喝道,“盡速去查,莫要懶惰!”


    才吩咐完,府裏推官喚他去回話,推官見了他,問過情形後,也板起臉吩咐:“盡速去查,莫要懶惰!”剛出來,通判又尋他,見了也吩咐:“盡速去查,莫要懶惰!”才應了命,知州也尋他,趕忙去見時,仍得了句:“盡速去查,莫要懶惰!”他隻能連聲答“是”,躬身退了出來,心裏一陣陣懊悶,隻能高聲喝令身旁那個承符:“你去瞧瞧那些人是否在躲懶?若見了,立即來報我!”


    那承符才轉身跑開,又有個小吏奔過來,說提刑喚他。大宋天下共分二十五路,應天府、拱州及鄆兗齊濮曹濟單等州屬京東西路。每路都設有提點刑獄司,專管一路刑獄罪案。京東西路提刑司治所正設在應天府,自然是一早便聽聞了這焦屍案。周萬舟聽到傳喚,隻能快步前往提刑司,去了才知並非提刑官喚他,而是其下屬檢法官,他才稍鬆了口氣,那檢法官問過詳情後,竟又吩咐了句:“盡速去查,莫要懶惰!”


    周萬舟出來後,越發躁悶。仕途為官,無事時自然千好百好,一旦有事,便是各般窩氣。他甚而有些懊悔起來。他原是京城吏部的吏人,直升到最高一階都孔目。朝廷有“流外出官”之製,又叫“年勞補官”,吏人做到高階,累計二十五年,可出職補官。他便是借這“年勞”,得了個九品官階。


    做吏人時,身份雖低微,卻手握筆管,掌管百官文狀歷子。天下官員考課敘遷,盡都要經他之手。尤其各路州官員,為求升進,年年都要托人說情,送錢送物。略不順意,筆下一勾,便讓那些官員困滯淹蹇。


    等他出職為官時,這些吏人阻滯加倍反施了回來。大宋官製,極重流品出身,像他這等年勞補官,隻被視為雜流,升進極慢,且不由主路,隻能從水部、司門、庫部這些偏冷衙門遞升。原先是官員求托他,如今變作自己去求那些文吏。那些文吏曉得他們來歷,既妒又蔑,因而肆意為難卡阻。他積了二十五年的傲橫之氣,短短幾年間,便被那些吏人削磨盡淨。再加官職低微,去哪裏任職,都不得不受長官層層壓製。人雖站著,脊骨卻早已麥稈經秋雨,枯軟倒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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