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奈想起在李府意外被他認出時,他說的那句“最初便是你找到了我,你不能再將我拋下......”


    “被至親背叛,死過一回之後,一切都推倒重來了。”裴奈再次拒絕他,眼睛裏已是有了艴然不快。


    “我來幫忙吧!我家裏是世醫,我是女性,和裴將軍彼此之間沒有避諱。”知桃瞧著他們的神色,提議道。


    顧瑾珩看裴奈已有脾氣,徒然垂下手,便不再多說什麽,轉身站到了旗子外麵。


    韓睿澤也在外守著,根本懶得和他說話。


    知桃將旗子掛封住,裴奈便取下鎧甲,解開衣服和層層裏襯。


    胸甲下的黑衣壓住了血色,但裏麵的白色小衣均已被鮮血浸透。


    知桃看著刺目,“嘶”了一聲,裴奈笑了下,對她道:“我都沒作聲,但你看起來很疼。”


    “不疼嗎?這麽深的傷口。”知桃紅了眼睛。


    裴奈搖搖頭,將沸水中的帕子用竹棒挑出來,給自己擦拭傷口。


    倏忽間,有內力灌入裴奈身體,腰部內的肌肉體膚溫度微微改變,血流湧動,短暫的麻癢過後,疼痛感便從她腦中消失。


    顧瑾珩的丹道神炁......


    裴奈撇了下嘴,也省得叱他收回,白帕擦了幾下,便已布滿黏稠血色,待她洗帕反複清理完,盆裏的水遍處猩紅。


    明知顧瑾珩不是故意的,但沒了疼痛,他的炁功停留在裴奈傷口周圍,有些酥麻難耐,如同有人在用指尖輕觸。


    裴奈搖搖牙根,忍了下來。


    知桃將藥給她均勻塗上,又仔細裹了包紮的布子。


    待她重新穿好衣服,體內的丹道神炁才漸漸蔓延褪去。


    裴奈跳下坐著的木箱,拉開旗子,嗔怒瞪了顧瑾珩一眼。


    韓睿澤在旁邊不明所以。


    顧瑾珩麵上神色未變,觀察了下包紮的情況,望著裴奈,眼底溫柔了許多,“早上到現在是否還未進食?我讓人備好了晝食,帶你去吃些。”


    “不必了,我也準備了,送她回住所用膳。”韓睿澤拍了拍裴奈的肩膀,示意裴奈跟上。


    裴奈被二人的話語拉扯,下意識就跟著韓睿澤走。


    顧瑾珩在後麵拽住她的衣袖,眼裏有些沉痛,帶著裴奈過往從未見過的懇求。


    “你什麽身份帶她吃飯?”韓睿澤嗤笑一聲,“同僚嗎?”


    顧瑾珩不言,隻等著裴奈做決定。


    有人帶著輕快的步子轉過角。


    “明枝!我剛忙完,要不要去嚐嚐......岐魯菜?”達奚安激動上揚的聲音暫頓,因為顧瑾珩和韓睿澤將頭轉過來,目光仿似要殺人。


    裴奈甩開顧瑾珩的手,對他們說:“我回去吃,剛好休息一下。”


    韓睿澤嘴角上揚,眼中都明亮了幾分,最後眄視一眼顧瑾珩,便帶著裴奈離去。


    顧瑾珩的手僵在半空,他就那樣站在原地,望著裴奈的身影漸行漸遠。


    越是跟隨顧瑾珩時間久的屬下,越是難以理解眼前所見,十年前總是裴奈來喚顧瑾珩吃飯,卻因為他忙於政務,若是正在議事,便會推拒,裴奈也不獨用,常常在偏房等著。


    十年一反轉,曾經習以為常,未放心上,如今求而不得。


    “爺,您也多少用點飯吧。”身旁有人勸道。


    顧瑾珩搖了搖頭,用手壓住心口的位置,那裏有著曾經裴奈親手做的鴉青色荷包,仿佛這樣的觸碰,就能抵抗心中的鈍疼。


    達奚安的目光也從裴奈和韓睿澤背影上收回,打量著顧瑾珩。


    他的眼神太過挑釁與明目張膽。


    達奚安身份尊貴,眾人不好損害兩國情誼,強壓下開口詈罵的衝動,但還是有人說道:“二殿下在看什麽?”


    示意他適可而止。


    達奚安譏諷一笑,“在看她當年看上貴國端定公什麽了。”


    顧瑾珩視線從茫然無聚,轉到達奚安身上。


    達奚安驚訝他竟然沒將霍江陰功壓來,想是他自己也覺得愧疚,無法起怒吧。


    達奚安的眼中寫滿悲哀,“她這麽好,你為何會不懂珍惜?你給過她足夠的關心與愛護嗎?該是受了多少委屈,才能避你如此?”


    顧瑾珩眼中似起了一層薄霧,無法開口。


    達奚安出身岐魯皇室,比普通人都更明白,顧瑾珩是如何一步一步從一個侯府的啞巴庶子再到權勢滔天、天下俯首的端定公。


    如果不是裴奈選擇了他,天耀先帝和老端定侯被迫改變栽培的人選,哪怕他手段再高,他上麵還有兩個嫡出的哥哥,絕輪不到他繼承爵位,更遑論會將新帝蕭鳴逸托付給他。


    何況連新帝蕭鳴逸的命,都是裴奈極限之間從陶江天斧周明放手裏救下的。裴奈的每個所作所為,都在將他成就。


    顧瑾珩此生最好運的一件事,便是得到了裴奈的傾心。


    將他從狗一般低賤的位置,抬到了萬人仰望慕羨的高度。


    甚至還是裴奈主動求婚,他從未付出過什麽,得來太易,便輕視淡漠。


    達奚安每每想起登雲英雄大會上裴奈的萬恨掌,都無法克製地心疼她,賡續向顧瑾珩心裏捅刀,撂下最後一句話後轉身離去。


    “若是我能夠被她選擇,絕不會放開她的手,無關她的姓氏。”


    ......


    踏在樹林民居間的石板路上,遠離寨口的硝煙血腥味,裴奈覺得自己的鼻腔都充斥了植物的清香,仿獲新生。


    她深呼吸一口,眼裏帶了滿足。


    韓睿澤在旁邊從上看著她,笑都帶了幾分寵溺。


    “你們真有眼光啊,這地方太適合居住了!”裴奈讚歎不已。


    “你以後也可以留下。”韓睿澤補充道。


    裴奈笑了,“我是來邀請你出山的,怎麽你還反過來留我......”


    一道清亮的哭聲將裴奈的話打斷。


    隔著籬笆和樹叢,裴奈和韓睿澤看到旁邊一處宅院裏,一個嬌美秀麗的小婦人正抱著李嵐的腿哭得梨花帶雨。


    那是李嵐的妻子,就是那個擔心他中毒,總給他隨身帶著各種解毒奇藥的岐魯姑娘。


    因李嵐在戰爭中斷了一臂,她便心疼得泣不成聲。


    李嵐的傷口已經包紮好,雖然臉色慘白,仍然弓了腰安撫她。


    另一隻完好的手摸著她的頭,眼裏全是愛意。


    裴奈看著他倆的互動,心都要被融化了。


    但想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眼裏頓起了幾分冷意,說道:“我的直覺告訴我,越蒼不會輕易罷休,戰爭很快還將再起。”


    “你要做什麽,我配合你便是。”韓睿澤想了想祖輩的囑托,“世人總對韓家忠於裴家軍,不自立門戶而感到不解,但我如今太能理解他們了。”


    逐北槍,和她,讓人義無反顧,至死不悔。


    就像十年前崖穀之戰前夕,在巨石陣對麵的高地上,在萬頃星河的光輝下,韓睿澤對她說的那樣,她生來就是猛虎蛟龍,不該被宅院困束,她該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裴奈做到了。


    而韓睿澤何嚐不同?


    他看著寨間來往的行人,望著寨民們陸續歸家後,房屋上燒起的嫋嫋炊煙。


    他天生屬於沙場,屬於天耀軍隊,該當與裴奈並肩作戰,與將士們同生共死,為手上這根世代傳承的鞭子,為他姓氏帶給他的榮譽與責任,為家國的山河土地,為黎民蒼生,為所守護的一切,一往無前,萬死不辭。


    是宿命,但也甘之如飴。


    在這一戰,他又重新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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