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黛瓦隱在層層疊疊的綠葉間,這般晚了,郊野裏仍開著張的店鋪也是不多了。


    石獅子迎在門前,兩盞燈籠懸於簷下。


    裴奈走進去,正坐著休憩的店小二忙起身走過來:“客官裏麵坐,要喝點什麽?”


    “勞煩了,一壺竹葉青。”


    “好嘞,您稍等。”


    裴奈挑了靠著窗的一桌坐下,窗內是內院裏的景致。眼睛隨意一瞟,恰好看到院子回廊裏有個座位,而在廊柱遮掩間,露出了半五袈裟。


    裴奈心裏撲騰了一下,會不會是老僧?她起身,跨過門檻走過去。


    僧人盤腿蒲團之上,麵前擺著一張矮桌,蓮服墜拖身後,正提手細呷著一杯清茶。


    裴奈先前並沒有見過那位老僧,像是老僧隻活在他人的講述中。她尚在思索如何開口尋問這人的身份。


    老僧雙目所視從飄在杯盞中的茶葉移到她身上,緩緩開口:“醒了?”


    裴奈一愣,這老僧有點自來熟?


    她尋思二人先前不認識啊,為何開口是這倆字?


    “醒了。”為了獲取她記憶部分缺失的原因,以及在他人身上蘇醒的真相,裴奈還是認了慫。


    他擱下茶盞,手掌攤平示意裴奈坐在他對麵的位置上。夜有些涼,裴奈甩開衣裙跪坐下,風兒滿滿,被她攏入懷袖。


    “是不是忘記了很多事情?”老僧的聲音極為沉穩。


    裴奈用力點頭,“晚輩先前還在隨軍去往關城的路上,再次醒來就在這女孩的身上了,包括我舌頭上的樹片,這一切令晚輩十分糊塗,還請前輩為我解惑。”


    “去往關城的路上?”老僧想了想,明白了什麽,淡然一笑道:“想必是忘卻了最痛苦的那段記憶,不過無妨,等到你的身體完全接納了渾樹片,你便會重新記起。”


    裴奈蹙起眉頭,最痛苦的記憶?她不解,因何故而起?


    “我曾聽家父說起過您,所以,您是他的舊友?”


    老僧微微頷首,“算是吧。”


    算是吧?裴奈細細一琢磨,總覺著這句話背後有什麽故事。


    還未及她問出口,老僧又道:“老衲和你的一位祖輩交情很深。”這算是對前一句話的補充。


    “那這渾樹片,可是有救人一命,起死回生之功效?”裴奈疑惑地開口。


    老僧另取了一側的新瓷杯,執了茶壺,緩緩倒著,“老衲曾向一位故人發過毒誓,不得將此事宣之於口,所以請施主見諒。”


    嫩枝伴著沸水落下,茶香濃釅。


    裴奈的目光落在了老僧的右手上,那雙手粗糙布滿了風霜,隻是在他小指另一側,又較常人多生出一指,略顯突兀。


    “晚輩鬥膽一猜,前輩可是中川神僧,鍾老前輩?”


    在武功派係三山五嶽、中川六江中,三山和五嶽都是世代傳承的大家族,隻是逐北槍、西寒刀、南羌劍分處三個大國,並立於武林巔峰,他們統兵稱將,承擔著保家衛國的責任,是國家武力的體現,也是安定各國民心的保證。


    這三個家族被世人尊稱為上三山,人人心明,槍在、刀在、劍在,因而國在。


    五嶽也為正統大派,皆有百年底蘊。唯有六江是代指近幾十年來冠絕一時、天下仰風的新輩豪傑,又稱俠者六江。


    除此以外,江湖上還留有中川一脈的傳說,他們含明隱跡,不露人前,神龍見首不見尾,隻知曆代中川都是一位孤寡僧人,他們會在年邁時收養一名孤兒,並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中川一脈的神功也由是得以傳承。


    世人隻知中川神僧習的是定光慈悲掌,相傳定光慈悲掌有穿雲裂地之威力,一力千鈞,可當萬軍。而襲承慈悲掌之人,都會因神功威力的反噬手部畸形,猶以六指出名。


    “是也不是,一介虛名罷。”


    聽到老僧的回答,裴奈眼睛都已睜大,“我們既相逢於此,何不是命運使然?”


    鍾老前輩直視著裴奈,表情有些微妙,似在示意她有話直說。


    裴奈作了個揖手禮,“晚輩鬥膽,想向您討教幾招。”


    鍾老前輩仰天一笑,“你這脾性,倒是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像,不愧是一脈單傳。”他含著笑搖搖頭,一甩衣袖道:“罷了,都是因果業報啊。”


    “老衲身無長物,隻一套定光慈悲掌,勉強能上得台麵,你若不嫌棄,可學個兩招,在沒有武器的危急時刻,便足以防身了。”


    裴奈一聽,當即就往蒲團旁邊的空地跪去,她這一跪,卻是有拜師的意味了。


    鍾老前輩在她叩首前伸手製止,“不必了,天色已晚,可省去繁文縟禮,你靜靜心,我們便開始。”


    裴奈做好準備,點了點頭。


    鍾老前輩便說道:“定光慈悲掌赫赫有名,曾經有無數士者前赴後繼來向中川挑戰,隻為從掌法中窺睨到其中的一點奧秘,他們照搬照做,也終究難成其形,何以故?”


    裴奈好奇地搖頭。


    “因世人不知,定光慈悲掌實有兩層。它的前身是萬恨掌,當曆經大徹大悟,使掌之人能夠真正放下了,它才被叫做定光慈悲掌。”鍾老前輩解釋著。


    裴奈蹙起眉頭,“是那激起江湖無數血雨腥風,將兩個宗派滅門,手法慘絕人寰的萬恨掌?”


    “不錯。”


    “可......”裴奈十分疑惑,“萬恨掌不是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絕跡了嗎?”


    鍾老前輩眸中縈著一層淡淡的霧,好像有故事浮起又消逝,百轉千回,待人訴說。可他隻是淺淺一笑,你能看到無言的悲歡離合,可感受到的卻是極致的平和。


    就在方才短短一刹那,裴奈透過鍾老前輩的雙眸,體會到一種玄妙而無法言說的東西,那仿佛是她窺探到的,一絲......涅盤滅度後的大圓滿。


    “這兩種掌法早已合二為一,它們彼此對立,卻又相生相助。若無苦痛,便無慈悲,二者互相成就,不可分割,所以不如說:如今的萬恨掌仍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裴奈靜靜聽著,未作言語。


    鍾老前輩的雙手輕輕抬起,裴奈便立時感受到周遭氣壓一變,無數氣流自四麵八方而來,推開門扇,積轉於地麵之上,蓄勢待發。


    衣襟在陣風中狂舞,鍾老前輩又一抬掌,內院裏的小桌、掃帚等物品便離地而起。


    由下而上衝天而去的勁風令裴奈的長發颯然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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