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嗎?”李蒙知道她在找什麽。


    “好像隻剩下了一座廢墟。”阿汀垂著小腦袋,似乎有些喪氣。


    “用回去看看嗎?”仿佛看出她的擔憂,李蒙又道:“我們有三個高手,你想回去救那些小夥伴也可以。”


    “真的?”阿汀興奮得聲音有些異樣的尖銳。


    “當然。”李蒙揉了揉她的頭。


    趙洛懿咳嗽了一聲。


    李蒙連忙收回手,卻被阿汀一把握住了手,“就去!現在就去!”


    孔孔也很高興,抓著趙洛懿的手搖來搖去,趙洛懿不自在極了,他從小就陰著一張臉,從來沒被孩子這麽纏著親熱過。


    “謝謝!”阿汀連聲道謝,還對著趙洛懿牽開裙子,半屈膝地行了個禮。


    下山後兩個大的聽李蒙要幹什麽,安巴拉拍著胸脯擔保:“有我在,管他什麽人,放馬來就是。”


    驤賢一臉茫然:“我們有三個高手嗎?”


    李蒙一愣,他把托勒也算在了其中,好像能打的隻有安巴拉,一時無語。不過急著趕路,誰也不去計較這種細節,事實上大家都很理解,離開這裏之後,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回來,小孩都很可憐,能多救出兩個孩子來的話,也是一樁善事。


    “去呀。”走到石堡門口,李蒙鼓勵地拍了拍阿汀的背。


    阿汀從山上看時,石堡坍塌了一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現在看到石堡大門,她更確信裏麵一定發生了什麽,要是鴉姑在,她絕不會容忍石堡的門被塵土掩埋成這樣。


    阿汀走到門前,回頭看了李蒙一眼,李蒙對她點頭。她的手有點發抖,貼在門上時,掌心傳來一股冰涼,半晌,阿汀泄氣地一癟嘴,轉過臉朝他們大叫:“推不動!”


    “嘿,早說嘛,這麽多天憋得老子一身力氣沒地使。”安巴拉嗓門極大地吼道,走上去,示意阿汀讓開,捉起他的大刀,不出鞘,抵在石門上,口中發出一聲地動山搖的呼喝。


    石門後麵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傳出。


    安巴拉邪性地笑了笑,抬腿一腳把門踹開。


    “……”一瞬僵硬之後,安巴拉猛然朝後彈開,一手捂著自己的臉,邊跳邊叫,嘰裏呱啦罵了一通才想起這些人都聽不懂,又用大秦話說了一遍:“有死人、死人死人死人,絕對是爛了的!我屮艸芔茻,你們什麽表情,你們知道裏麵有人死了?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安巴拉欲哭無淚地衝上去抱李蒙的腰,隻想瘋狂搖晃他問個清楚。


    一旁傳來趙洛懿的咳嗽聲。


    “……”安巴拉收斂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經也是南湄朝廷中高官,拿出架子來,撣了撣衣袍,沒繃多久,又哭喪著臉,對要把孩子遞過來的李蒙直擺手:“你抱著你抱著,別靠近我,巴拉不用進去了吧?”


    話音未落,阿汀已經走了進去。


    孔孔也步履蹣跚地跟在她的後麵。


    李蒙讓趙洛懿抱孩子,給巴拉臉上係了一條蒙臉布,遮住孩子的口鼻。


    “這樣就沒事了,安巴拉,你不敢進去嗎?”


    “誰說我不敢?!”安巴拉跳了起來,“就沒有我不敢的事。”


    一股腐朽的氣味撲麵而來,伴隨著陣陣惡臭,李蒙臉色煞白地差點吐出來,他的鼻子比誰都靈,在常人聞到像是死了耗子,他卻能清楚分辨出是人死了,而且可能還死得有點久。


    “阿汀,你們住的地方就在那前麵吧?”憑著記憶,第一次來石堡時,孩子們玩耍嬉戲的地方李蒙還記得,不過整座石堡裏都積了灰,金銀物件不復璀璨,像是塵封的古老器具。


    阿汀走到一方井前,遮蓋方形井口的木板對她嬌小的身軀而言,實在有點大。揭開木蓋的瞬間,阿汀向後跌坐在地,那聲悽厲的叫,在這座空蕩蕩的石堡裏格外突兀又刺耳。要不是身後一隻手扶住阿汀,她會一直沒命大叫下去。


    “李、李……鴉姑,鴉姑死了!”阿汀尖尖的手指甲直掐到李蒙的肉裏去。


    李蒙探頭看了一眼,下麵橫著十數具屍體,首當其衝便是那個白頭髮的老婦人,她的身上已經腐爛,皮膚白中帶著綠,仿佛隻要被東西戳到,就會流出綠色的臭水來。


    那股死耗子味便是從這個井裏發出。


    “怎麽了?”看見李蒙還在東張西望,趙洛懿走上來,握住他的肩膀問。


    “上麵也有死人。”李蒙朝上指了指,最高的一層樓,欄杆有一處缺口,木桿被撞斷伸出。


    “怎麽上去?”趙洛懿問阿汀,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威懾,讓阿汀渙散的眼神定了定,她大著膽子說:“我要先下去看看。”


    李蒙找到下井的繩子,阿汀穩穩綁在自己身上,駕輕就熟地從井口下去,這裏曾經是所有孩子的天堂,是他們夜裏避風遮雨的休憩處所,外麵就是白天可以瘋狂打鬧奔跑玩耍的地方。


    上麵的人都沒有說話,孔孔緊緊抓著驤賢的衣袍,顯得十分害怕。


    “你不下去看看嗎?”李蒙蹲下來問孔孔,男孩臉色發白,緩慢地搖頭:“隻有阿汀姐姐對我好,別人、別人都欺負我。”


    “你是不是怕了?”


    “我才不怕!”孔孔叫道,不滿地癟起嘴。


    “好好,你不怕。”李蒙笑了笑。


    孔孔把這理解為他不相信,也找了一條繩子想滑下去。就在這時,阿汀在下麵叫了一句:“拉我上去!”


    很快,臉色蒼白渾身簌簌發著抖的阿汀被拉上來,她手裏握著一柄黑色的簪子,和一把梳子。


    孔孔渾身一凜:“阿汀姐姐,你幹嘛拿死人的東西?”


    阿汀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孔孔向後一縮。


    “你拿了就拿著,自己的東西自己收拾,我們得上去看看,知道怎麽上去嗎?最高的那一層。”李蒙向上指了指。


    “知道,你等一下。”阿汀把撿上來的簪子和梳子仔仔細細包好,看見她把鴉姑的東西貼身收起來,孔孔臉色有點綠。


    阿汀走到一旁柱子邊,搖了搖銅鈴,摸索到那根鎖鏈,學著鴉姑的樣子拉動它,眼圈通紅。


    ☆、一六六


    第四層沒有人上來過,阿汀也是第一次,她小小的兩個眼珠裏,隨著距離縮短而迸射出奇異的光芒,欄杆已經破損,從升降器上躍上走廊。


    惡臭的氣味愈發濃烈,李蒙肯定道:“裏麵有個死人,這一層住的是誰?”


    阿汀沒有答話,叫安巴拉踹開麵前的一道門。


    “這可是一道石門,我怎麽踹得開,小姑娘想要老爺們兒斷手斷腳嗎?”安巴拉笑笑地調侃。


    李蒙拔出安巴拉的刀來,當那股內力隨他提氣而遊走全身,隻覺得周身都很暖,畢竟這是趙洛懿的內力啊。安巴拉已經把一切清楚地告訴他,趙洛懿不說,他也不便當麵問。即使這樣,隻要想到這股內力是趙洛懿給的,用起來就仿佛比常人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退後!”李蒙揮起大刀,要是換了平常,光是提起安巴拉這把重逾十斤的刀就已經很吃力了,現在大刀在李蒙的手上輕巧揮舞。


    “這裏!”阿汀指給李蒙看,那裏有一個獸頭,裏麵連著金屬的鎖栓。


    隻聽一聲激越的碰撞聲。


    撲麵而來的惡臭讓人幾欲作嘔。


    室內一片狼藉,但凡名貴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金銀器所剩無幾。


    一襲巨大的黑色鬥篷籠罩著王座,下擺鋪到三級石階上,座上正中一個圓形凹陷,顯然那裏曾經鑲嵌著寶石,也被人拿走了。


    窩在王座上的是一個人的屍體,渾身都被黑色鬥篷包裹著,唯餘一張臉,而他的兜帽又格外大,隻能看見黃綠腫脹變形的下巴。


    阿汀走了過去,立在他的麵前,她的眼神充滿迷茫和隱隱的仇恨。她渾身都在發抖。


    “阿汀姐姐……”孔孔怯怯叫了一聲,讓驤賢放他到地上去。


    誰也來不及出手阻止,甚至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阿汀手裏有了一把匕首,想必當李蒙在破門時,她已經迫不及待了。


    阿汀急促喘著氣跌坐在地,死屍胸口留下了一把銀亮的匕首,是她剛才奮起一擊給他留下的記號。


    然而對於一具屍體,這樣的襲擊根本不值一提。


    熱滾滾的淚珠燙得阿汀渾身一抖,她忽然掩麵哭了起來,肩膀被人拍了兩下,是安巴拉寬厚的手掌在安慰她。


    “我們……我們走罷。”良久,阿汀哭夠了,站起來,她對自己下手也狠,把一張小臉揉得通紅。


    “嗯,走吧,還要找找你們的同伴嗎?”李蒙問。


    “不用。”阿汀神色黯然地垂著頭,顯得有些失魂落魄,“我下井裏看過了,通往外麵的那扇小鐵窗打開過,他們一定已經逃走了。”她聲音一頓,略有哽咽,吃力地解釋:“他們不是我的同伴。”


    孔孔也認同地點頭:“他們有的也很可怕。”


    走出陰暗的古堡,沙漠裏的陽光熱烈而純粹,給每個人的臉鍍染上一層神聖的金光。


    “裏麵養了很多不幹不淨的東西,應該燒掉它。”阿汀說。


    石堡裏的惡臭不約而同又湧上來,驤賢臉色蒼白地幹嘔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於是一把火,將這座在坷垃山下作威作福已逾百年的古堡付之一炬。


    ☆☆☆


    萬裏之外,大秦都城中安,東夷使團才浩浩蕩蕩遊街而過,他們帶著肚皮柔軟雪白的舞娘,車載鬥量的東海明珠,從海中覓得的最璀璨艷麗的珊瑚盆景。


    一車一車向著皇宮拉去。


    沿街百姓們累疊起人牆,人聲沸騰,從中安遭北狄人鐵蹄蹂躪始,許多年沒有過這樣的盛景,大人們爭先恐後在士兵的圍攔外觀看,孩子迫不及待地拉扯父母的衣服,使勁搖晃著引起注意,如願以償騎到父親的肩頭,好一睹那些從東夷來的美人珍奇。


    宮中。


    “陛下,是時候更衣了。”就在桃兒溫柔的聲音響起時,皇帝怒然一拂袖。


    桃兒立刻跪下,像一隻受驚的小鳥,滿臉煞白,不住朝他磕頭求道:“母後為了陛下,為了大秦江山,陛下可千萬不要違逆母後,也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大秦萬千子民,都指望著陛下龍體康健,指著陛下給他們一生安穩。”


    趙幹永靜靜望著底下跪著的女人,看了很久,無形的壓抑和威懾讓女人不敢抬頭。他當然知道,這宮裏沒人不怕他,他是一怒山河悲的君王,他不能怒。


    滿屋子寂靜,隨冷透的香灰,散發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起來。”趙幹永冷冷道。


    桃兒這才起身。


    視線對上的剎那,趙幹永扶額,略蹙眉,“額頭怎麽出血了,磕頭也不知避著點,做了妃子還動不動就下跪磕頭,什麽時候你才能像貴妃那樣四平八穩。”


    “貴妃要掌管各宮,臣妾隻要伺候好皇上,再則,臣妾出身低微,也學不來大家閨秀的風範,陛下要是厭了,臣妾也斷不敢有半句怨言的。”桃兒垂下眼睫,蒼白的臉上一對小扇似的眼睫一顫一顫,仿佛許多時光的掠影從趙幹永的記憶裏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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