檮杌不吭聲,饕餮又道:“等十方樓得了朝廷特許,生意做起來,賺了錢,隻管問師哥要錢使。”


    檮杌低垂眉睫,心裏咀嚼起饕餮說的話。


    上方忽然傳來一聲暴喝,緊接著一聲痛呼。檮杌變了臉色,井口一條繩索垂落至他的眼前,疏風灰頭土臉伏在井邊,大聲叫道:“師父,大師伯!快上來!二師叔來了!陳將軍也來了!咱們不用打了!”


    破廟四麵漏風,升起的火堆照亮霍連雲奄奄一息的臉,他不安地枕在趙洛懿腿上,手在地上摸索,眼見要摸到火焰上去,趙洛懿這才伸手握住他,就再也無法擺脫,被那人死死攥著。


    “還好沒毒。”饕餮替檮杌包上傷口,躲避一般地錯開眼。


    檮杌係上袍子。


    “多有冒犯,諸位有什麽需要,盡管拿著這麵令牌,向各地守軍求助。”陋室之中,連匆忙趕來的陳碩臉上也留了血痕。


    趙洛懿瞥他一眼,疏風端正地接過令牌,接到師父眼色,遞給趙洛懿。


    “待靖陽侯醒來,請趙兄替我帶句話。”


    趙洛懿抬頭看陳碩。


    “太後娘娘多年不曾見過霍老太君,已派人接老太君進宮小住,希望靖陽侯年前能趕赴宮中,以盡孝道。”陳碩說完,便按劍離去。


    蔡榮早在馬上等他,甚是不滿:“多管閑事。”


    “你也鬧夠了,聖上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聖上,再要欺他年幼,恐怕你我,是他頭一個要除去的。”陳碩肅容,口中一聲清叱,再不理會蔡榮,打馬而去。


    一眾兵馬擁著蔡榮緩慢坐在馬上前行。


    驟雨初歇,棗紅色大馬被青光籠罩著,蔡榮不悅地抿緊唇,遙遙望了一眼隱匿在薄薄晨曦之中的群山,勒馬的大掌一緊,伴隨嗤笑:“憑他能將本將軍怎樣。”遂搖了搖頭,緩步跟上前去,隻覺大仇未報,不甚快意,卻礙著陳碩的臉,隻得秋後再算。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定要練就拆字的本事【


    ☆、一二一


    天亮時分,雨就停了,經過一日,夜幕再次降臨時,枝葉都變得無比幹燥。


    濕氣籠罩著整座山崖。


    糙叢窸窸窣窣作聲,忽有一支箭穿破遮天蔽日的荒糙。


    灰兔被釘在地上,後腿不住踢蹬。


    “嘿,總算逮著你了,叫你跑,再快還能跑得過本姑娘的箭?”一身火紅勁裝的女子,頭戴一頂五彩斑斕的羽翎帽,她的弓撥開糙叢,才算看清從山壁上掛下的那道暗色血痕,原是從倒在地上的少年人身上流出。


    夜幕籠罩下,千元村上空騰起陣陣炊煙,這裏的人以捕獵為生,野味最不稀罕。


    “三妹回來啦,獵著什麽了?”腰圍一圈獸皮裙的少年幾步跳到許三妹的眼前。


    許三妹把肩頭扛著的龐然大物朝他一讓。


    這少年人打小和許三妹一個池塘玩大,喚作驤賢,姓沒有,有個啞巴娘,和許三妹的爹親近。許三妹最不待見他娘,總覺得那沉默女人雖不會說話,卻一眨眼一抬眉都是風情,看自家爹爹的眼神並不單純。


    不過這不影響許三妹和驤賢好。


    畢竟驤賢力氣大,腦子傻,成天就在她後麵當跟屁蟲,白不使喚。


    “我救了個人,幫我扛著。”許三妹將才撿的“泥人”給驤賢,伸出手。


    驤賢便低下頭。


    許三妹哈哈笑著,拍拍他的腦袋,“今日乖了沒?名字會寫了嗎?”


    那驤賢今年已十四,卻還不會寫自己名字,平日裏埋怨了他那“無名氏”的爹,讓他娘有了他不算,還留下個難寫無比的名字。驤賢的娘隻得這一個孩子,對他是千疼百縱,唯獨改名字不肯依他。


    驤賢喘著氣,把“泥人”背在背上,傻嗬嗬地笑:“不成。”聽見許三妹一聲嗤笑,忙又道:“我娘去你家了,你爹捕了一條大大大青魚,今晚上在你家吃飯。”


    許三妹“哦”一聲,大步在前頭帶路,繞過前屋,逕往自己那間小屋去。


    帕子擦淨“泥人”的臉,許三妹登時整個人愣了。


    驤賢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慌道:“三妹!”


    許三妹喜不自勝地端著沒知覺的人那張俊秀無比的臉,來來回回仔細端詳,抿起唇,眼角瞥一眼驤賢,指使道:“去打水來,熱水!一大桶!”


    “哦。”這驤賢平日裏聽許三妹的話聽慣了,燒上水回來,看許三妹從後院裏刨出個久無人用的大木桶,呆呆地問:“要剮山豬嗎?許大叔這月沒獵到山豬呀!”


    “笨蛋!”許三妹一個白眼翻過去,不搭理他,把撿回來的泥人身上狼狽不堪破破爛爛的外袍剝下,裏襯顯見得是好的,許三妹自己分辨不出材料,卻知道像這樣穿著打扮的,都是外邊兒繁華市鎮裏來的。


    忽然許三妹的手被按住了,按得她疼。


    許三妹怒瞪住驤賢,道:“做什麽?!”


    “你、你做什麽!”驤賢急得臉通紅。


    “給他洗澡呀,沒見他這麽髒嗎!”許三妹怎麽風風火火,上山下水,那也是個姑娘家,驤賢動起真力氣來,她半點也拗不過,一時間隻好幹瞪著眼。


    “我、我來!”驤賢道。


    許三妹嘴一癟。


    “不然我告訴許大叔去!”


    聽了這話,許三妹登時變了臉,狠狠把手一摔,急沖沖就跑出去,丟下一串聲的罵:“去去去,你們母子倆還真賴上我爹了!你洗,你洗!洗不幹淨今晚上別吃飯!”


    呆驤賢傻了會兒,才把泥人扶起來,輕手輕腳把他扒了個光,人光著才想起來熱水還沒弄。


    出門去看見許三妹正往木桶子裏注水,白茫茫的熱霧讓眼大眉粗的許三妹五官柔和不少。


    “愣著幹嘛!洗澡啊!”許三妹咬著紅潤的嘴唇,要被驤賢氣死。


    李蒙醒來時,身上被一把大刷子刷得通紅,皮子熱辣辣地疼。


    “嗯……”回頭隻見到比自己還小的一個圓臉少年,手裏一把大木刷,給自己洗澡,那架勢直似要洗了他下鍋去煮。


    李蒙驚了一跳,叫聲卻沒發出,他嗓子實在太啞,渾身也疼,有氣無力地抬手扒住木桶邊緣,啞聲問:“這是哪?你是誰?我師父呢?”


    驤賢被突然醒來的李蒙嚇得不輕,要不是牢牢抓著木桶,得摔個大馬趴。


    他梗著脖子,緊張得心裏砰砰跳,伸長脖子咽了咽口水:“千元村,我、我是驤賢,你,你師父……師父是啥?你可沒帶什麽東西,除了那身破布衣裳,我可沒拿你什麽東西。”


    李蒙頓時哭笑不得,看來遇上了個呆子,他一手捏住發酸的脖子,濕漉漉的腦袋往上,水滑下他白得刺人眼的肩背。驤賢目不轉睛盯著看,他還從未見過這等好皮肉的男人,頓時生出一種,同樣是男的,人與人竟還大有不同的感覺。


    “三妹——!”乍然一聲雷霆般的大叫。


    從籬笆後頭跌出個滿麵通紅的姑娘,看在李蒙眼裏,作一身蠻族似的裝扮,父親藏書中說過,大秦南部不少山中仍有小族之民。


    李蒙朝許三妹友好地笑了笑。


    那許三妹本來被她爹一聲吼唬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現卻眼神如癡如醉,忘了害怕。


    許父走進女兒的小院,竟見赤身裸體的少年人站在個浴桶裏沖自己微笑,登時炸開了鍋,顫巍巍的手指對著李蒙,臉朝著自己女兒,吼道:“這是誰?!外頭來的野男人?不是說了外麵人不許帶進村子裏嗎!”


    “伯父好。”李蒙道。


    “許大叔。”驤賢跟著弱弱地叫。


    “伯什麽父,你娘在外頭,驤賢你出去。你……”許父不悅地皺起一張老臉,臉紅脖子粗地不住喘大氣,好半晌才定下神,避著李蒙光溜溜的肩膀,跑進自己屋子裏找來裏裏外外一套衣裳,叫李蒙穿好衣服去前院。


    許三妹被許父叫走。


    李蒙一頭霧水,穿上了許父的衣裳,下身獸皮,上身獸皮裁出的短褂,李蒙光著兩條膀子,冷得縮脖子直哆嗦。


    他摸自己的後腦勺,死活想不起怎麽到了這裏,心生不祥。不會拔蠱的後遺症出來了?他是忘了什麽事?不管忘沒忘,怎麽趙洛懿也不在。一邊想,李蒙一邊慢吞吞把腰帶繫上,無奈地趿上一雙露出十指的木屐,咯噠咯噠往外走,地上俱是散落的雜糙木條,差點讓他摔兩個大馬趴。


    李蒙穿著不合身的一身衣服,走到門口,裏頭說話的聲音頓時停了,門在他眼前打開。


    門fèng中是一張姑娘家含羞帶怯的臉,雖說許三妹生得不是個嬌滴滴的小姐,紅撲撲的臉蛋卻像引人食慾的大蘋果,別有一番嬌憨的風情。


    大眼落在許三妹臉上,是靈動活潑,落在許父的皺皮臉上,就是惡犬一般。


    “大叔。”李蒙改了稱呼,看出這一屋子四人中,風韻猶存的婦人總是將一雙眼朝地上瞥,是不拿主意的,給自己洗澡的少年在其中,呆呆隻看那姑娘,想是鍾情於她,而那姑娘看自己時一臉的嬌羞,想必是對他這外鄉人很有好感,暴跳如雷的大叔,自然隻能是姑娘的父親,否則不必對他動這麽大氣。


    許三妹將凳子擦了又擦,擦得錚亮,讓李蒙去坐。


    李蒙看一眼那大叔,不動。


    “我閨女叫你坐!”大叔沉聲道。


    李蒙這才坐,向許三妹道謝。


    許三妹臉上又是一紅,揉著衣角結結巴巴道:“我出去一下。”


    前腳許三妹出去,驤賢也小心地請示他娘:“我也出去一下。”


    美婦人起來向那大叔一禮,偷瞥李蒙一眼,進了裏屋。


    李蒙倒很自在,敵不動我也不動,露了怯不好,況且,未必就是敵。李蒙安下心來,微微垂眼皮坐著。


    大叔吹鬍子瞪眼看了李蒙半晌,冷笑道:“大秦的人,哪兒來?”


    李蒙想了想,答道:“瑞州。”


    “家中做何事?”


    李蒙奇怪地看了大叔一眼,露出頓悟的神情,忙道:“家慈家嚴俱已不在,餘我一人跑跑江湖。”言下之意明白,一沒錢,二沒固定地產,三沒前途,不是值得託付之人。


    許大叔半天沒作聲,最後仿佛妥協一般,大掌拍上桌,空空如也的幾個粗瓷碗震得噹啷響。


    “我這女兒看上了你,你把她帶走,一年帶回來一趟,隨禮金一道帶回來。”


    李蒙被這話震得滿腦子嗡嗡作響,正在頭暈眼花,外頭許三妹一聲驚叫,撲了進來,抱著自家爹爹又蹦又跳。


    “不成!”驤賢也沖了進來,手裏拎著個壺,是才許三妹使喚他泡茶燒的,他心裏急,又說不出話,連眼眶也急得紅了。


    “成。”李蒙笑了笑,接過驤賢手裏的壺,許三妹就來擺上茶碗,沖開的粗茶,色澤不勻,茶香淡得幾不可聞。李蒙分給眾人,連裏頭驤賢的啞巴娘一起喚出來。


    “那請二位將女兒、兒子一道交給我,我帶他們走,一年回來一趟,隨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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