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柳低垂著頭坐在廊下,眼神呆呆看著庭院中,像在看魚亦,又像其實什麽都沒看。


    身後“吱呀”一聲,魚亦和廖柳同時看了過去,一名小童走出,垂頭做了個手勢。身後四人跟出。


    李蒙揣著袖子,笑吟吟朝廖柳道:“到你了,廖柳大哥,想明白瞧病不瞧了?”


    廖柳看一眼魚亦,魚亦別過臉,背身一劍向著虛空刺出。


    廖柳長嘆一口氣,“去,你小子都瞧了,聽聽他怎麽說罷。”


    隻有廖柳一個人進去,眾人各自找地方在院子裏坐著,誰也沒說話,魚亦站在門前,步子踱來踱去,沒一會兒,耐不住地在窗戶紙上捅了個洞,獨眼貼了上去,偷偷窺看。


    趙洛懿握著李蒙的手,把他手搭在自己膝上。


    李蒙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了很久,才小聲說:“還是找孫天陰罷,我覺得這人是個騙子。”李蒙聲音壓得很低,邊說邊小心看周圍有沒有這府裏的人接近。


    趙洛懿深深看李蒙一眼,似乎有話想說,李蒙等了半天,趙洛懿也沒說話,他知道趙洛懿多半把白久英的話聽了進去,心裏在做艱難的抉擇。但或許是“奪魄”在他身上一直很安分,除了從前蕭萇楚叫他出去時,他能感受到蟲子存在,如今已經數月不曾受到影響,李蒙也不能確定白久英說的是真是假。但不知道為什麽,趙洛懿似乎很相信白久英,之前安南大王也說要徐碩之來找白久英看病,好像他來頭很大。李蒙心下也一陣煩亂,加上趙洛懿半天不說話,低沉的情緒也感染到他。


    等廖柳出來時,魚亦即刻站起,兩人臉色都很不好。魚亦匆匆瞥他一眼,急沖沖第一個離開白久英的府邸。


    廖柳自己不說怎麽一回事,眾人就都沒問。


    夜裏,蚊子嗡嗡的在李蒙耳朵旁飛來飛去,他一巴掌蓋在自己耳朵上,直接把自己扇懵了。李蒙坐起身,愣了會兒,趙洛懿不在,又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白天聽的那些話在這時候才重新浮上心頭,當時李蒙並不覺得算得上什麽事,畢竟他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那些蠱蟲。


    李蒙隨手扯來一件大袍子,披上以後,撈起袖子,肘中紅線生機勃勃得很,摸上去還有規律地跳動。那日蕭萇楚把蠱蟲放到他身上,幾步之外的黑衣人,沒有和任何人接觸,轟然倒地,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李蒙麵前,悄無聲息消失。


    沒有月亮,天空雲翳陰沉,兜頭一盞燈籠灑下的光,令李蒙微微眯起了眼睛,李蒙舉手擋了擋,看見魚亦也披著一襲大袍子,挨在他身旁坐下。


    “魚亦大哥。”李蒙聲音聽上去沒什麽精神。


    “白天那個裝神弄鬼的傢夥說了什麽?”魚亦粗聲問。


    “啊?”李蒙嘴唇囁嚅,不大想說給魚亦聽,支支吾吾試圖遮掩過去。


    “嗬嗬。”魚亦忽然笑了兩聲。


    李蒙奇怪地看他,一背悚然,忍不住出聲:“魚亦大哥你怎麽了?”


    魚亦擺了擺手,“那傢夥說,廖柳根本沒有被挖心。”


    “……??!!!”李蒙瞪住魚亦,“你不是看見傷口了?”


    “是啊,他的前胸,有這麽長一道疤。”魚亦用手掌比劃,差不多是他的手掌中指尖端到腕部那麽長。


    “那是怎麽回事?”


    “他騙了我。”良久,魚亦長嘆出一口氣,眉眼間俱是掙紮,很不想承認,他的手攥成了拳頭,“他隻是撒了個謊,我當真了。”鬱悶地長出兩口氣,魚亦微微喘息,伸手摸了摸李蒙的腦袋,使勁一揉,差點沒把李蒙拍出去。


    “……”李蒙作勢起身。


    “唉,陪哥哥坐會兒。”魚亦扯住李蒙袍袖,威脅道,“老子好不容易從ji館弄來的,龍陽三十二式。”他眉毛動了動,邪性地一笑,“要不要,要不要?”


    李蒙趕緊撥開他的手,“不要。”一頭衝進房內。


    在榻上翻來翻去,六月天氣又悶熱,李蒙頸子裏都是汗,一腿重重砸在床鋪上,不禁氣惱起來。


    既然已經不用去餵蛇,大半夜趙洛懿又跑到哪裏去了,到底讓不讓陪床了!


    在床上翻了半天,李蒙無聊地四肢攤開,呆望床頂。


    要是那不靠譜得白久英說的是真的,他到時候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認識人倒是沒什麽,以前問錕鋙取的經怎麽辦?啊不對,不是,這個不重要。他把家仇忘了,把趙洛懿也給忘了,怎麽辦?他要是失憶了,還會認識字嗎?會不會像個一張白紙的嬰兒,什麽都要從頭學起。


    要從千字文開始嗎?


    李蒙頓時有點嘴角抽搐,四肢抖了抖,頭一歪。


    李蒙霍然坐起身,一陣風似的卷出門外,見魚亦還在廊下坐著沒走,登時大喜過望。


    魚亦晃了晃手裏的冊子,咧嘴壞笑:“哥哥知道你捨不得。”


    “……”李蒙把魚亦往旁邊推了點,拽著魚亦袖子問:“之前白久英怎麽和你說的?他是不是說要是廖柳大哥被換了心,要恢復過來,就要忘記以前的事?”


    “是啊,怎麽了?”


    “要是他真的忘記了以前的事,那你怎麽辦?”


    “嘿嘿。”魚亦嘴角扯了起來,那笑讓李蒙後背有點發麻,向後撤出一人的距離。


    “老子是想,他要是真的忘記了,就由得哥哥我搓扁揉圓,等教會了,還不我說什麽是什麽,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個,不知道有多美。”魚亦邊說邊笑。


    李蒙喉頭動了動,“你是這麽想的啊。”


    “是啊,現在機會沒了不說。”魚亦聲音哽咽了一下,拳頭砸在他左胸發出空空如也的一聲迴響,“心裏還挺難受呢!”


    “應該他有什麽不想告訴你的事罷。”李蒙不知道怎麽和魚亦說,魚亦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落拓耿介,他對廖柳那點心思,也不避忌就擺在那裏,平日裏也有事說事。


    廖柳則不同,他不愛說話,更不知道藏著什麽秘密。


    李蒙想了半天,最後隻得一句,“他有心瞞你,編出這麽長的話來騙你,已算用心。困了,去睡吧。”拍了拍魚亦的肩頭,李蒙起身欲回房,突然轉身回來,從魚亦手裏把冊子抽走,趁他沒回過神,“我看看,不要你的。”匆匆鑽進房間,把門一帶,打算邊翻邊等趙洛懿回來。


    ☆、七十四


    夜半,趙洛懿回到房中,從李蒙臉邊扯出一本沾著口水的冊子,翻了兩翻。回來得晚,懶得叫人燒水,趙洛懿用冷水隨便沖了沖,這時精神正好。


    未幾,李蒙被燈光晃醒,抬頭一看,迷迷糊糊問:“回來了?”


    趙洛懿便來榻上抱他,洗完冷水的皮膚刺激得李蒙一哆嗦。


    “睡覺。”趙洛懿手指輕一彈動,燈滅。


    “晚上哪兒去了?”李蒙直往他懷裏鑽,聲色朦朧地問。


    “上次安巴拉把兒子送到你這兒,還記得?”


    李蒙點了點頭,“怎麽了?”


    “這間宮殿裏有圖力的人,不止一次給圖力通風報信,正趕著今日他告假出宮,我去看了看。”趙洛懿嘴唇碰了碰李蒙的耳朵,他身上寒氣甚重,嘴唇卻溫熱,“不說這個,快睡。”


    李蒙模糊地嗯了聲,抱著趙洛懿的腰,一條腿圈著他就睡了過去。


    次日傍晚,師徒兩人換上便裝,去見青奴。這次趙洛懿多的人沒帶,牽李蒙到鏡子麵前看了看,眉頭微微擰了一下。


    “怎麽?”李蒙問。


    “你去了小倌館,不知道誰嫖誰。”趙洛懿遲疑片刻,神色複雜地說,旋即唇畔勾起一絲弧度,“不如讓大爺嫖你算了,省得還叫別人,麻煩。”


    “……”李蒙側轉身,趙洛懿隨手在他腰上掛上個玉佩,玉佩翠色,配白袍子,黑腰帶。


    “穿白的也好看,腰太瘦了,回頭多吃些,叫廚子多做大肉吃。”趙洛懿輕拍了下李蒙的屁股,登時看見他徒弟耳朵通紅地往前一跳,轉頭來瞪他,不禁莞爾,唇角掛上淺淺弧度。


    出宮時花燈才上,上回與曲臨寒白天就去,沒見此等光景,南湄民風奔放,不少小情人彼此偎依,在朦朧夜色裏,人影相疊。白天積攢的暑氣盡數散去,夜市上千燈萬盞,空氣中瀰漫著各色吃食的味兒。


    龜公收了趙洛懿的銀子,將二人安排在二樓雅間,與上次李蒙自己來住的地方相比,陳設奢華,許是今天兩人穿得比較像話。


    樓下對著內院,雅靜非常,糙木芬芳自院中發散出來。歌管樓台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婉轉歌聲隔著一扇門時不時傳來,聽不大真切,恰有一股旖旎之感,醉生夢死,不知歲月,大概是溫柔鄉最能惑人之處。


    門開,龜公拿了酒來,身後跟進兩人。


    李蒙一看,除了青奴,他身後還跟著個年紀很輕的少年,看衣飾應該是他的僕從。


    上回見自己就沒帶僕從,這是混得更上一層樓了的意思?


    龜公退出,又進進出出三回,桌上擺滿菜餚和時興鮮果,才又恬著臉帶笑而出。


    “今日有新曲,二位可要先聽曲?”青奴傾身為他二人斟酒,寬大袍袖遮不住手臂上密布的傷痕,他仍是笑如春風,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


    “彈。”一枚銀錠拍在桌上,趙洛懿翹起腳,斜乜李蒙一眼。


    青奴抱著琵琶,退出至竹簾之後,侍童跟出,不片刻,簾後傳出三兩聲調琴。


    “長得尚可。”趙洛懿指中拈著酒杯,將飲未飲。


    “……”李蒙低頭,頭皮緊繃,沉聲道:“別說了!”


    琵琶聲嘈嘈切切,顯然是個中熟手,李蒙一個音都沒聽進去,滿腦門冷汗,不去看趙洛懿,卻感到趙洛懿時而望著竹簾,時而盯著自己,又聽趙洛懿品評道:“師父是粗人,不過這琴聲,熟極而流,沒有個五六年,彈不成這樣。”


    “買他是為了打聽消息,我與他對談,看出他可能與聖子相關,都是大秦人……”李蒙解釋道。


    “嗯?你還會彈琴?什麽時候彈給為師聽聽。想必你們琴瑟和諧,還是老鄉,於情於理,都不忍心他流落在煙花之地,可以理解。”趙洛懿煞有介事地點頭。


    “……”李蒙悲憤地撲過去一掐趙洛懿脖子,看他眼睛裏帶笑,才反應過來都是在調戲自己,又想起昨晚接近天亮才歸,氣不打一處來,像隻貓似的對著趙洛懿又抓又撓。冷不防一手被抓住,趙洛懿一腿平直,將李蒙壓在腿上,一手執起酒壺,對著壺嘴含上一口酒,低頭哺入李蒙口中,濃鬱酒香伴著靈巧的舌尖鑽進口腔,於軟滑唇齒之中一攪,李蒙動也沒法動,隻覺得一身都發軟,酒液直衝咽喉,沒吞下的都順著嘴角漏了出去。


    趙洛懿舉袖給李蒙擦了,肆無忌憚將手去抽他腰帶,翻身壓上,竟毫不避忌要在這裏行事。李蒙麵皮漲得通紅,食案勉強能作遮掩,好在趙洛懿將外袍解下搭在二人身上,一手托高李蒙下巴,食案另一側隻見得李蒙潮紅的頸子,更多卻是想看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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