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顯然也聽得懂,隻是說起來吃力,他的聲音猶如從粗石上滾過,喑啞非常。


    李蒙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他和安巴拉的長相有一些相似之處,鼻樑筆直挺闊,眉棱極高,雙目深陷。不過沒有安巴拉黑,也沒有駭人的蛇紋刺青,眼神像大型雄鹿,溫潤富含勇氣。一路上此人言語不多,幾次都是在駕車駛過險處,鑽進車廂提醒眾人當心。


    李蒙對他有些好感,總覺得這個大漢與馨娘幾次矛盾也許是因為倆人行進的策略不同。


    大漢將馬韁遞到李蒙手裏,對他點頭,右手拇指按在左胸,道:“巫馬,丹。”他濃黑的眉毛一揚。


    “你的名字是巫馬丹?”李蒙問。


    巫馬丹慡朗地笑了,兩頰現出酒窩,“是。”將另一匹馬交給曲臨寒。


    “他是個管馬的粗人,不用理會。”馨娘翻身上馬,此時李蒙和曲臨寒也都坐在了馬上,三人分在一起,馨娘勒轉馬頭與他二人併攏,不悅地看著巫馬丹走去吩咐其他人的背影。


    李蒙又看了巫馬丹兩眼,那背影看去十分可靠。


    “前麵是山路,車不好過,我們騎馬過去,到了湄水,就要棄馬,你們不要對這些牲畜太有感情。”馨娘正色道,抬頭望向遠方。


    那裏是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叢林,群山隱藏在雲霧之中,天上烏雲匯聚,似乎正有一場大雨瓢潑在等待他們。


    果然,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陣雨頃刻潑灑下來。


    道路濕滑,馬走得十分艱難,巫馬丹打了個呼哨,馨娘的坐騎前蹄駐足,不住往後退,馨娘甩了兩鞭子催促馬前行,那馬不聽使喚,她滿麵怒容轉過頭去,對巫馬丹大聲吼叫了幾句,都是南湄話,李蒙與曲臨寒麵麵相覷,馬不走,他們隻好下馬。


    巫馬丹麵色巋然,即使聽不懂在說什麽,馨娘兇巴巴的神色和語氣,顯然在訓斥大個子巫馬丹。


    半晌,馨娘叉腰喘氣,巫馬丹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撫似的拍了拍,指點前方烏雲密布的天空,用生硬的大秦話道:“找一處高地,紮營,雨,下不到明天。天,黑。”


    馨娘氣得拿巴掌抽馬,馬四蹄站住,一動不動了,溫順地掉轉頭,試圖舔馨娘的手。


    “不能在這兒紮營,這兒怎麽紮營?!你是不打緊,你不看看他們倆細皮嫩肉的小少爺,這種地方住了要是發起熱來,怎麽趕路?”馨娘把眼一瞪。


    巫馬丹沉著地舉目四望,指了一處高地,但必須先爬上去,沒有路可通。而且這樣,馬上不去。


    巫馬丹不再多話,對幾個手下吩咐,不片刻,蓑衣取了來。馨娘氣鼓鼓的抱胸站在一邊,巫馬丹逕自觀測地形,藉助四棵恰成四方空間的筆直大樹,用樹枝和糙繩紮成一個簡易的棚子,另有四名手下早跟著巫馬丹行走野外慣了,見狀在巫馬丹搭成第一個棚子前,便搭起另三個。


    最後將細枝條綁成四個棚頂,蓋在棚上。巫馬丹搓指吹了個哨,十二匹馬晃晃悠悠甩著尾巴,竟似愜意地一匹接一匹踢踏著入棚中。


    李蒙看得眼中不禁流露出欽佩。


    馨娘消了氣,語氣緩和下來,“你找地方,先上去,把帳篷搭好,我再帶他們倆上去。”


    巫馬丹點頭,沖手下揮手,一行六個人直接以鐵椎和繩結打在泥石混雜的壁上。手下中有幾個不會輕功,李蒙輕功不錯,但下了雨山壁濕滑,大意不得,老老實實攀著繩子往上爬。


    馨娘殿後。


    傍晚時分,眾人都鑽進了帳篷,地麵雖鋪了獸皮,仍無法阻斷濕潤的泥土腥氣。


    山壁上地方窄,隻紮了四頂帳篷,剩下的十個人分三頂。李蒙鑽進帳篷就把身子團起來,隻露出個腦袋,大雨打在帳篷上,響聲巨大,頗有風雨飄搖的感覺。


    曲臨寒進帳篷,大風差點把李蒙的頭髮刮飛,他把頭髮塞進被子裏。


    “師弟,你還沒睡啊?”曲臨寒蹲到被子旁邊,看見李蒙臉頰有點發紅,伸手一摸,暗叫不好,“怎麽好像發熱了,你哪裏不舒服?”


    李蒙迷迷糊糊睜眼抬頭,“沒不舒服,你進來。”


    曲臨寒小聲“哎”了聲,掀被子一進去,感到李蒙渾身一顫,牙關咬得格格打戰。他手過去,貼著李蒙的手臂試了試,滾燙的體溫讓曲臨寒感到不安。


    “師弟,我去告訴馨娘一聲,沒準她有辦法。”


    李蒙吸了吸鼻子,“不用,睡一晚,就好了,別麻煩。”


    天色已暗了,倆人麵對麵睡著,帳篷留了條fèng,那fèng中漏入的天光,倒還沒有全黑,能朦朧地看見李蒙秀氣的臉,眉毛難受的擰在一起。


    “師弟……”


    李蒙眉心一蹙,手在麵前虛晃過去,“閉嘴,別煩了。”


    曲臨寒頓時收聲,撐起身,一臂伸過去鑽出帳篷,就地取材,抓了塊石頭勉強壓住那條fèng。收回手來,左臂有些發麻,曲臨寒就靠在李蒙身上,待喘口氣再躺回去,李蒙呼吸聲沉濁,顯是難受得緊,此時摸上去,又不燙了,曲臨寒隻挨了一下李蒙肩膀,他便瑟瑟發抖,像是冷得慌。


    倆人頭挨著頭,曲臨寒凝視李蒙半晌,橫過手臂,將人抱著,隻覺李蒙十分清瘦,抱著沒什麽分量,他兩臂一環便能將人完全抱住。


    李蒙難受地動了動,看他眼珠滾動,曲臨寒心突突直跳,頸中一股熱氣。


    半晌,李蒙吐息漸漸細弱,曲臨寒也有點撐不住了,師兄弟挨在一處沉沉入眠。


    天地之間,大雨轟然作響,帳內十二人悉數累得夠嗆地遁入夢鄉,無人不盼老天快住了這場雨,否則前路將十分難走。


    次晨,天剛一亮,曲臨寒就醒了過來,貼著李蒙的額頭探了探,發現已不似昨夜高熱。李蒙也醒了,抬起手揉了揉眼,“該起來了嗎?”


    “雨好像停了。”曲臨寒扯開帳篷,一縷強光投入帳中。


    天空一碧如洗,萬丈陽光普照,渾似沒有下過雨。糙木葳蕤,鳥語哼唧,似乎能聽見水聲,水源應當就在近處。


    李蒙係好袍帶出去,曲臨寒端著碗看他一眼,臉孔微紅,把麵餅子煮的粥遞給他,“湊合吃點,有地方歇腳的時候能吃點好的。”


    “要是不變天,可以打點野味烤了吃,昨夜把你們倆嚇壞了吧?”馨娘洗淨脂粉,在這山野之地,也沒功夫妝扮,光滑細嫩的皮膚被日光照得發亮,剛洗過的黑長髮猶如絲緞披在身後,薄薄衣衫直垂至腰間,那窈窕身段,竟不盈一握。


    李蒙眯起眼睛,盯著馨娘的右肩目光一錯不錯。


    “看什麽呢,別瞎看!”曲臨寒紅著臉低聲道。


    李蒙遂找了塊石頭坐著吃粥,看他姿勢端正,唇紅麵白,馨娘眼珠子一轉,笑吟吟道:“此間事了,我看你還是去讀書做官,省得跟著你師父,吃了上頓沒下頓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不適合你倆。你師父年少時,有人給他批過命,他是一世孤寡的命格,誰跟著誰倒黴。”


    “上回你不是這麽說的。”李蒙道。


    “上回?”馨娘眉梢一揚,“上回不清楚你底細,不好說實話。”滿把青絲以鮮紅髮帶束在腦後,馨娘努努嘴,“你師父不也有這打算麽?他結交的人不少,多半是過命的交情,等見著人,你問問他,回來時我還能帶你一程,把你送到人家府上。”


    “好再添個主顧。”


    馨娘舉手就打,“哎,你個小兔崽子,老娘不信收拾不了你!”


    曲臨寒就勢一蹲,帶累李蒙也挨了兩下,馨娘沒使力,像貓撓似的。


    鬧了一會兒,底下傳來一聲哨音。


    馨娘丟開揪著曲臨寒耳朵的手,“走,下去。”


    三人是最後離開營地的,底下巫馬丹已經帶著手下牽了馬來。


    李蒙順著繩子滑下去,看見那頭被自己騎了近半個月的馬兒耳朵靈活彈動,覺得有趣,上了馬摸著玩兒了會兒。巫馬丹打頭,馨娘緊隨其後,再是他們師兄弟,後麵跟著九個南湄人。


    路越走越難,幾乎在山中穿行,許多地方沒法騎馬過,隻能下來牽著走。


    直至一灘寬足有十丈的大河,河流湍急,帶起濕潤的水汽。嘩啦的流水聲隨著靠近變得震耳欲聾,對麵依然是群山,這麽一看似乎兩邊沒有什麽不同。非要說不同,大概對岸山中霧氣更濃。


    “棄馬!”馨娘手果斷一放。


    李蒙學著他們的樣子,和曲臨寒也開始解開馬鞍。


    “等一下。”


    馨娘不耐煩地蹙眉,“你非得同我對著幹是不是?”


    “馬,戰友。”巫馬丹執拗地拍了拍自己用的棗紅大馬。


    李蒙那頭黑馬也睜著溫順的大眼珠與他對視,從馬的眼睛裏,他看見了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無論現在腳下的土地,還是對麵的遠山,都是他從未抵達的疆域。趙洛懿就在那裏嗎?他怎麽會到了那裏,是他自己要去的?安巴拉說趙洛懿是大祭司,按照薛豐的說法,他應該是神女和聖子的孩子,那黑牡丹就是神女。馨娘顯然也是南湄人,她在南湄又是什麽身份?也許什麽身份也不是,隻是碰巧是南湄人。看著叉腰和巫馬丹吵起來的馨娘,李蒙作出了結論。


    巫馬丹麵紅耳赤,抓了抓耳朵,他指著馬,顧不得讓李蒙他們聽懂,一邊比劃一邊嘰裏咕嚕冒出一長串語速極快的南湄語言。


    馨娘眼角斜睨,顯然已沒得商量,也不想聽他說什麽。


    霍然間巫馬丹一把抓住馨娘的肩膀。


    馨娘發出高聲尖叫。


    隻見巫馬丹抱住了馨娘的腰,把人打橫扛在肩上,馨娘兩腳在空中亂蹬,甩飛了一隻鹿皮軟靴。


    “你幹嘛……”


    曲臨寒撿回了馨娘的靴子,在袍子上擦幹淨,白了李蒙一眼,“待會兒給她唄,還得趕路呢,難道讓個女人光著腳,你這樣將來找不著媳婦。”


    南湄六個人坐在河邊聊天,另外三個牽著馬去喝水。


    巫馬丹也不知道把馨娘扛去了哪裏,看地上幾個人不以為怪的樣子,他稍微放心了點,拽曲臨寒也坐下,小聲嘀咕,“我又不娶媳婦。”


    曲臨寒笑嗬嗬拿馨娘的靴子在李蒙腦門兒上抽了一下。


    “你不娶媳婦,昨晚上抱得那麽緊,不是把師兄當成媳婦了?”


    李蒙瞪大了眼睛。


    “還拿話哄我呢!”


    李蒙十分不好意思,又有點好奇,“我說什麽了?我應該不說夢話……”


    “唔,那會兒你清醒著呢!”曲臨寒嗤道。


    “我到底……說什麽了?”


    “叫你媳婦兒等你去接呢!”曲臨寒擠眉弄眼道,略過李蒙抱得他一身發幹火不得勁不提。


    李蒙摸著腦袋別過臉去,想是把曲臨寒當成師父了,平時他和趙洛懿都是互相抱著睡,太久沒人給抱著,一抱著估計就不撒手了,李蒙感到有點丟人,正尷尬,馨娘拍著裙子走了出來,滿麵潮紅,艷光照人,曲臨寒眼睛都看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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