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會死吧?”話音未落,李蒙腦門上就挨了一記筷子。


    “不會死,你師父要護的人,還沒有就在爺眼前死了的。”趙洛懿埋頭三兩下扒完飯,出門刷碗去了。


    李蒙自己一個還在那兒磨蹭,想到不能立刻拔蠱,如同一團棉花浸在胸腔裏,總是不能通透,連和趙洛懿別扭的心思也沒了。


    晚上趙洛懿沒再和李蒙抱著睡,在隔壁收拾出另一間屋子。


    李蒙一個人翻來翻去睡不著,足折騰到天快亮時,才勉強入睡。


    不久就被失禮的拍門聲叫醒。


    薑庶挨個叫醒兩師徒,盯著他們吃過早飯,領著去見孫天陰。


    李蒙跟在趙洛懿身後,進屋之後,孫天陰神情和煦,令他二人挨兩把椅子並肩坐下。


    “你身上蠱蟲十分頑固,如果現在就將其逼出,恐怕會傷及腦髓,所以先要種蠱,兩蟲相鬥,六個月後的月圓之日,是最適宜將蠱蟲取出的時候,所以七月十五之前,你們要再來閑人居找我。”


    經那晚之後,李蒙再見到孫天陰,忍不住臉上一紅。


    孫天陰動作極快,種蠱的過程與蕭萇楚所用之法差不多,李蒙唯一奇怪的是,孫天陰竟叫趙洛懿也伸出手來。


    “師父也要種嗎?”李蒙問。


    “沒事。”趙洛懿說。


    李蒙不解地望住孫天陰,孫天陰笑解釋道:“這種蠱乃是子母蠱,一旦子蠱種下,母蠱便要種下,否則子蠱不安,就不能與你體內蠱蟲相鬥。是無妨的,為你拔蠱時,你師父這隻也會一併拔除。”


    李蒙聽得稀裏糊塗,但他本來就不懂這些,也隻得任憑孫天陰施為。


    薑庶抱臂,於牆下站著,冷冷睨著他兩個,似恨不得現在就把人扔下山去。


    種蠱完事,李蒙感覺像做夢一樣,千裏迢迢跑到南洲來,就為了,種個半年後還要來取的蠱。


    李蒙捲起袖子,看了一眼肘彎中的紅痕,睡了一晚上,那東西仍無一絲變化。他放下袖子,嘆了口氣,好沒意思。


    趙洛懿在屋裏與孫天陰說話,好一會兒,出來見李蒙抱著行囊還在石墩上坐著。


    低頭看了眼皺巴巴的袍子,趙洛懿撣了撣衣袍,氣宇軒昂地走了去。


    “走了。”


    李蒙便抱著行囊,跟在趙洛懿身後,與閑人居主人道別。


    下山時,趙洛懿在前麵牽著馬,李蒙一邊走一邊想事,幾次差點滑倒,也不吭半聲。


    習武之人耳力超常,每當李蒙腳下打滑,他便轉過頭去看李蒙一眼,因李蒙不吭聲,氣氛便尷尬,趙洛懿也不說話。


    李蒙看著趙洛懿高大冷漠的背影,一時眼圈微紅,一時心中滯悶,眉峰微蹙,愈發覺得前路艱險。


    十方樓究竟是做什麽的,為什麽惹上了朝廷的人?老孫頭為什麽要那樣摸探他的筋骨,必不是多餘之事。蕭萇楚給的藥弄丟了,他不可能再幫著蕭萇楚拿到百兵譜,拿不到那樣東西,就不可能從蕭萇楚處探聽出全家被害的內情。趙洛懿也什麽都不說,霍連雲待他親切,卻總好像有什麽事瞞著他。到底趙洛懿在想什麽,他要是給他當師父,為什麽還不教他武功?


    山路漫長,靜謐之中,唯有時而微風吹動林梢的細碎聲響。


    半晌趙洛懿耳中李蒙腳步越落越遠,他回頭一看,李蒙竟停在路上不走了。


    “走不動了?”趙洛懿在李蒙跟前蹲下,高大身形恰與李蒙腰身齊平。他粗布衣袍,俱是武人做派,抬頭望著李蒙,看見李蒙眼圈發紅,嘴唇發抖。


    “師父背你。”趙洛懿起身,背轉身復蹲下,反手輕拍自己的背。


    李蒙不很情願地趴上去。


    趙洛懿嘴角微彎,背起李蒙,行走於鬱鬱蔥蔥青鬆夾道的小徑上,他的馬自顧自在前頭走。


    “師父……”


    趙洛懿聽來,李蒙欲言又止。


    “說。”趙洛懿生硬道,語氣中含著不可抗拒的意味。


    “什麽時候我才能像師父一樣,可以獨當一麵……”


    趙洛懿抬眼,山道上白霧瀰漫,隻能看清腳下,望不見前路。


    “像我一樣,沒什麽好。”


    李蒙咬唇不說話。


    “下山之後,我有幾樣東西交給你,你跟著我,每日我會教你一些招式,慢慢練起來。重要的是保命,你先學會這個,你起步太晚,不可一蹴而就。”趙洛懿沉聲說。


    聽說可以學武了,李蒙差點直接從趙洛懿背上跳下去。


    “師父肯教我了?!”


    趙洛懿淡淡道:“說了南洲回去讓你選,既然你這麽想和我一樣。”他一頓,“以後別叫苦就是。”


    李蒙高興地勒住趙洛懿脖子,又笑又叫:“師父你真好!駕!”


    “……”趙洛懿一口氣勒在脖子裏,直想把李蒙摔下去,周身裹挾的寒氣散去一些,他反手一巴掌甩在李蒙屁股上,“小心!”


    如此一來,再不必怕蕭萇楚等人,也可為家人報仇,首要是從蕭萇楚那裏問出當年內情。李蒙安靜下來,細細一想,還有什麽內情?不是皇帝下旨捉拿父親和其他親戚,斬於鬧市,可蕭萇楚從前與自己素不相識,也沒有騙他的必要。


    蕭萇楚知道趙洛懿要去鳳陽,必然會趕去鳳陽,有的是機會問。李蒙定下心,把頭埋在趙洛懿頸子裏,那溫熱醇厚的氣息讓他有點昏昏欲睡。


    ……


    南洲距鳳陽數十裏路,李蒙身後靠著他師父,一路隨馬兒顛簸,幾乎都是睡過去。


    到了鳳陽城樓下,見一行上百人排著隊進城。


    趙洛懿抱李蒙下馬。


    李蒙眯著眼遠遠望向城門,“今日有盤查。”


    因排隊的人多,趙洛懿四下瞄了一圈,不遠處有座茶棚,便把馬韁交到李蒙手中,指了指茶棚,又掏出銀錢來給他,“去坐一會,我過去看看。”


    茶棚裏兩位客人,身上青袍,雙肩銀線繡成捲曲雲紋,當胸一隻白虎睡臥在袍子上,頭戴官帽,絛帶垂至肋下。


    李蒙叫了一壺茶,倒出來捧著暖手,並不喝。


    聽見兩人說話,那二人看著李蒙走來,見隻是個小孩,並未放在心上,也未刻意壓抑聲音。


    “上頭下令,不許動手擒拿窮奇,隻帶走東西即可。聽說陳將軍極力抗爭,也未能拗過閣主的意思,隻得忍氣吞聲。”


    另一人嘆了口氣,“要從窮奇手裏搶東西,談何容易,十方樓裏四大殺手,遇上一個,我們倆就死翹翹了。見機行事罷,等進了城,先與蕭萇楚聯絡,讓他們江湖人窩裏鬥,我們先不必動手。此行我二人隻行督導之責,未必要親自動手。”


    李蒙側頭飛快瞥了一眼,說話的人神情為難,不住搖頭。


    “還是陳將軍的決策穩妥,滅了窮奇,再要搶東西豈不容易得多,又不讓我們動手……不過話說回來,閣主究竟什麽來頭,一天到晚和陳將軍作對。”


    “除了陳將軍,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手握聖上金牌,便是陳將軍,也隻能提議,不能幹涉他的決定。何況,我們這樣的機構,閣主身份越少人知道,越方便行事。明麵上有陳將軍就夠了。”


    “聽說蔡榮一直上書請聖上裁撤……”


    說話聲低下去,李蒙側了側身,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再多聽一些。


    “難吶,今上多疑,依我之見,咱們還能多吃幾年官飯。何況,也不想想,我們握著那些命官的罩門,若是真的裁撤了,弟兄們,怕都落不著什麽好……”那聲音停頓,轉頭揚聲道:“老闆,茶錢在桌上,自取了啊!”


    李蒙趕緊埋頭,過得片刻,方敢抬頭,再扭頭去看,那兩人已向城門走去,繞過長龍般的隊伍,想是有直接通過的特權。


    茶喝著喝著就涼了,李蒙又叫了一壺,恰好趙洛懿返回,喝了兩口暖身,才對李蒙說:“無事,在抓王家莊的少主人,大搖大擺進去便是。”


    李蒙放下心來,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晚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與趙洛懿說方才聽見的事。


    因已是日暮,進城之後,兩人先找一間普通客棧住下,打算第二天再走。


    吃過了晚飯,師徒二人都累,便要歇息。李蒙為難得看了一下床,趙洛懿在整理行李,李蒙走去說:“師父睡床,我打個地鋪就是。”


    “然後明日又要停留在鳳陽城,給你找大夫抓藥。”趙洛懿揶揄道。


    “那都怪你!”話出口,李蒙才反應過來,臉頰發紅,悶悶不樂地坐在長凳上去吃茶。


    “夜了,別吃那麽多茶,待會兒睡不著,師父不會講故事。”


    李蒙隻得放下茶杯,扭頭看見趙洛懿在鋪床,高大的身形幾乎頂在床樑上,他彎腰下去牽扯被角的動作,透露出一種隻屬於硬漢的別樣溫柔。


    趙洛懿放好枕頭,拿出一個放在一邊椅子上,從櫃子裏抱出鋪蓋卷,又從櫃子旁的牆角中找出竹蓆鋪在地上。


    “師父,你要打地鋪嗎?”李蒙問。


    “你不跟師父睡,我隻有睡地上。”趙洛懿抖開鋪蓋,挨著床鋪成,單膝跪在他的“床”上,挑釁睇李蒙,“怎麽?想和我睡?”


    李蒙撥浪鼓似的搖頭。


    趙洛懿嘴角牽起,嘲道:“滾去睡,明日事情多,你睡不醒又要給我惹麻煩。”


    夜半,李蒙睡得冷,從床上爬下,鑽進趙洛懿的地鋪裏。


    “……你幹嘛?”趙洛懿麵無表情地低頭看著李蒙圓溜溜的腦袋。


    “師父,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李蒙大著膽子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整整兩天。


    “那你呢?”


    “我不知道。”李蒙坦然道,抬頭,前額碰到趙洛懿的胡茬,隨手探入趙洛懿衣中,畢竟地上睡著又冷又潮,抱著趙洛懿比較舒服。


    “我從十歲起,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根本沒空想這個。要是我喜歡誰,那都是害別人。”良久,趙洛懿回答。


    李蒙臉蹭著趙洛懿前胸,呼吸均勻,趙洛懿想他是睡著了,在黑暗裏,深深注視著李蒙。他胸膛裏湧動起一股熱意,也許是孫天陰種的蟲子,感知到子蠱近在眼前,引起的異動。趙洛懿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轉瞬又恢復了麵無表情,閉上眼睛。


    “你可以不殺人,天下之大,除了十方樓,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


    似乎他的話十分好笑,趙洛懿都笑出了聲,那笑聲低沉愉悅。


    “上次和你說的故事,我沒說完,想繼續聽嗎?”半晌,笑聲止住,趙洛懿問李蒙。


    “黑牡丹嗎?”李蒙探出頭,側趴在趙洛懿胸前,好奇地問。


    趙洛懿“嗯”了聲,踹他小腿一腳,“躺好。”


    李蒙蠕動了兩下,躺下去不動了。


    趙洛懿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隻古樸沉靜的塤,將李蒙心裏的那些尷尬和不自在,都剔除出去,好像師徒之間,又再無任何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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