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含混混的話聽在耳中,李蒙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孫老頭彎腰去撩他的袍子,李蒙驚跳起來,按住袍襟忙後退。


    孫老頭並不強求。


    但李蒙已看清他窩在一把烏木打造的輪椅之中,身上黑絲褂子,自腰以下,竟是空蕩蕩的。


    “老爺子,少將軍的事兒,可還沒有辦完,您就是心急,也該有點分寸。”蕭萇楚冷冷道。


    孫老頭仍然笑眯眯的,可李蒙覺得,這人笑起來比不笑可怖得多,臉上皮膚已老成塊狀,笑的時候紋路愈發明顯。


    “成,老朽不打擾你們談正事,小姑娘,答應老朽的事,可別忘了。”


    蕭萇楚擺了擺手,孫老頭便推著輪椅出了門,及至外麵已無聲響,蕭萇楚向黑衣人示意。


    一人取出木盒給李蒙。


    李蒙不解地望向蕭萇楚,眉毛動了動。


    “裏麵是孫老頭配的藥,你隻要,每日設法在你師父的飯菜裏下一點,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既然能下藥,為什麽不直接用劇毒?”李蒙悶頭握著木盒。


    “劇毒之物多有古怪難聞的氣味,你師父要是那樣不濟事,早已死過千百回了。這隻是化去內勁的普通藥粉,無色無味,甚至不練內功的人,服了也無事。”蕭萇楚將麵紗扯起,遮住臉,緩慢走到門口,“我料你可能要壞事,我們的人不能離得太近,否則會被察覺。與其讓你被窮奇發現,先一步除去,不如讓你處置風險較小的,要是他發覺你在下藥,你可以自己服下一些,自證清白,我隻能賭窮奇對你會有一線心軟。”蕭萇楚說得不很確信,她轉過臉來,看李蒙臉色不好,想上回給李蒙下蠱,他沒什麽激烈掙紮,今日亦然,純然一副逆來順受活命就成的孬樣。認為李蒙也許被剛才孫老頭的樣子駭住了,想著還要用他,遂好意安撫道:“閣主的意思,圓滿完成此次任務之後,帶你回去見他。”


    “閣主?什麽閣主?”本來李蒙沉默,隻因他心中抗拒,究竟為什麽,他卻不知道,隻知道要幫著外人對付趙洛懿,他不樂意。這時聽見蕭萇楚說,強打起精神。


    蕭萇楚眼神複雜地看他片刻,道:“事關你家仇,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來日方長,可不要誤事。”蕭萇楚不願多說,命人將李蒙送回府衙後門。


    李蒙爬牆的本事甚是嫻熟,連皇宮四十餘尺的牆他都能怕,府衙後牆不在話下。


    躍下地麵,李蒙隻覺臉熱心跳,許是蕭萇楚以竹哨催動他體內蠱蟲留下的後患,也顧不得了。穿過第一進院落,李蒙放慢腳步,心中尋思,離開時趙洛懿已進屋去,過去這麽久,怕是已睡下了。隻需提防不要碰到出門又歸來的霍連雲,要是撞上了,就說聽見後院有響動,遂去查看。


    李蒙邊想邊沿牆下返回自己屋子,站在門前,見三間連在一起的屋子都沒有亮燈,鬆了口氣。


    他指尖觸到袖中的木盒子,下意識收進去一些,揣好。


    剛一進屋,鼻端嗅見的煙氣讓李蒙心頭陡然一跳。


    黑暗之中,一點紅星隨趙洛懿長吸入一口氣而持久閃動。


    “幹什麽去了?”


    李蒙還在門口愣著,等回過神來,支支吾吾道:“聽見後院有響動,去看了看。”


    “是貓還是耗子?”趙洛懿問。


    聽出趙洛懿有說笑的意思,李蒙放心下來,不過仍然滿背冷汗,這麽一驚一乍他都快被嚇出毛病來了,腦內遲鈍,走到桌邊,“師父怎麽不點燈?”


    “就我一個人,坐會,打算等你回來去睡,用不著點燈。”說著趙洛懿便起身。


    聽見關門聲,李蒙仍不敢動,待腳步聲遠去。李蒙放縱地倒在床上,空氣中有一股又冷又潮的氣息。李蒙一臂無力地遮在臉上,隻覺左腹依然有痙攣般的痛感,一時眼前是蕭萇楚淩厲的鞭子,一時又是孫老頭皸成碎片的老臉。


    什麽時候睡著的,李蒙也不知道,次日院中不斷傳來嘈雜人聲,李蒙剛推開門,就看見不少丫鬟小廝在院子裏邊掛紅燈籠邊打鬧嬉戲。


    去隔壁看了看,趙洛懿和霍連雲都不在,李蒙端隻大碗坐在廊下吃早。


    一個小丫頭掛好燈籠,朝李蒙看了一眼。


    李蒙眼神發愣,穿著趙洛懿的舊袍子,他舉手投足間,俱是少爺做派,人幼年積習,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小少爺。”


    甜甜一聲喚,驚醒猶在胡思亂想的李蒙,麵前站著個十三四的小姑娘,一身紅襖穿得煞好看,映襯出她乖巧的桃子臉。


    李蒙忙搖筷子:“我不是少爺。”


    “都說您是陵陽侯的徒兒,是不是真的呀?”


    自李蒙坐的位置看去,隻見到少女的側臉,膚白勝雪,微微發紅,倒是十分可愛。


    “不是,另一位才是我師父。”李蒙不大自在,朝旁挪了挪。


    少女站起身,拍拍身上蔥綠的棉褲,笑道:“我叫桃兒,你們這院子的下人,都歸我大娘管著。但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你就來找我。”桃兒伸手指向東側拐角,那裏幾間並著的窄門,“那幾間是我們下人的住所,西角裏的,便是我住的屋。”


    桃兒要走,李蒙掙紮片刻,方道:“我們初二就走了。”


    桃兒回過臉,詫異道:“不過完年麽?”


    李蒙“嗯”了聲,“家中有事,要趕著回去。”


    “你們是住在中安城麽?”桃兒滿眼艷羨。


    “不是,是靈州。”李蒙忙道。


    “靈州……”桃兒想了想,又是失望,又是羨慕,“總比這裏好,天子腳下。”年紀甚輕的小姑娘嘆了口氣,幽幽道:“在我們這樣地方,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天子長什麽樣呢?聽說皇上在鳳陽行宮住過,可惜那時我太小了。”


    “你現在也小。”本來提起皇帝,李蒙心內不舒服,但與人閑談,總不好時時刻刻苦大仇深。


    桃兒瞪起眼,“我會長大的!”


    見她氣得臉更紅了,方才是桃花,現在可是紅梅,隻得硬著頭皮連聲稱是。


    倏然一股子甜香鑽進鼻中,霍然在眼前放大的臉讓李蒙緊張無比。


    腿上一熱,稀飯打翻在袍子上了。


    李蒙顧不上桃兒,跳起來忙拍,反應夠快,又是黑色的袍子,現在看不出,就是幹了之後會變白。


    “哎,你坐下。”桃兒拉住李蒙的手。


    李蒙渾身過電一般難受,張口結舌:“不用。”


    但桃兒瞪著他,李蒙隻得坐回去,桃兒掏出手帕,蹲在李蒙身前,替他擦幹淨袍子上的湯漬。


    烏髮在白皙的脖頸上一顫一顫,李蒙漫不經心望向別處,手指摳著褲子,十分不過意。


    “行了。”


    這一聲聽在李蒙耳中,簡直如蒙大赦。


    桃兒不急著起身,目不轉睛看李蒙半晌,想了一會兒,從脖子上扯出一根紅繩,下墜了隻成色很一般的玉佛,以李蒙見識看,在中安小攤販手中,至多二兩銀子能買到。


    桃兒示意李蒙伸手。


    李蒙一頭霧水地看她,猶豫地伸出手去,帶著體溫的玉佛落在他掌中,李蒙才意識到桃兒想把這東西給他,正要拒絕,手指被桃兒推回掌中握住。


    桃兒輕拍李蒙的手背,朝身後覷,沒人注意他們。


    “我是棄兒,大娘也不是親的,這上麵有我的生辰和出生地,寫了中安。你既在靈州,我們認識了也是緣,將來我要是有機會去中安,人生地不熟,能來投靠你嗎?”桃兒殷切地望住李蒙。


    麵對柔弱的少女,李蒙胸中頓時湧出屬於男子漢的硬氣,鄭重其事地點頭。


    “你可以去靖陽侯府找我,要是我不在,師叔會傳書於我。”


    桃兒抿嘴笑了,使勁點頭,目如星子。


    身子滾圓的管事叫桃兒去幹活,李蒙看她走遠,把個玉佛揣在哪兒都不妥當,本來想掛在脖子上,但一想這是從女人身上扯下來的,好像又有點不好意思,遂仔細收在荷包中。才端起碗去洗涮。


    回來正撞見霍連雲從外麵回來,看見李蒙,霍連雲右手往身後一藏,笑與他招呼。


    李蒙便問他師父去向。


    霍連雲:“你師父也出去了?”


    “嗯,一早就不見人。”


    霍連雲一想,“是不是去買過年吃的瓜子糖之類的。”


    “昨日我們上街就買了……”李蒙聲音頓住,“可能是去取新衣服了,我出去看看。”


    霍連雲如釋重負,笑揚起左手,“去吧,幫我帶些煙火棒,今夜咱們也樂嗬樂嗬。你師父要是忘記買屠蘇酒,你便去酤一些回來。”


    李蒙點頭應了,去趙洛懿屋中找銀子,沒找到,隻把無妄劍綁在身上,出來叩霍連雲的門。


    “誰?”霍連雲聲線緊繃。


    “二師叔,我沒有錢!”李蒙尷尬道,回頭看了眼,院子裏掛燈的僕人們幹完活又被分派到府衙其餘各處準備除夕所用,倒是沒人在。


    消得片刻,霍連雲從門內探出和煦的臉。


    李蒙收下五兩銀子,鼻子抽了抽,霍連雲朝外揚手,“快去,早些回來,今兒晚上給你也嚐嚐酒的滋味。”


    李蒙猶是少年心性,屠蘇酒他並未嚐過,眼睛發光地點頭。


    走出了府衙,李蒙才想起,方才霍連雲開門時,他嗅見的是藥酒味,那味兒太刺鼻,根本藏不住,但隱於其中的,還有血腥氣。


    李蒙頓時住了腳。


    大秦的除夕往往從傍晚開始慶祝,家家戶戶要燃放煙火和鞭炮,吃年夜飯一直到次日天明,家裏人嗑瓜子閑談守歲。


    街上處處都擠著採辦年貨的人,大媽大嬸吵嚷個不停,李蒙一時腦中有些懵。


    霍連雲受傷了?有人追著他們一直追到了岐陽府衙?不是在府衙,霍連雲一早出了門的,何況在府衙裏要是有人打鬥,不會其他人都聽不見。霍連雲在十方樓四大殺手中排行老二,誰傷得了他?


    他師父也出了門,要是來的人能傷到霍連雲,恐怕他師父也……


    李蒙腦子裏“嗡”的一聲,視野裏人頭攢動,他一路走一路找,步子越來越急,冬日裏走出一背熱汗。


    足走了小半日,也沒看見趙洛懿,實是口渴難耐,問過茶館夥計,想站在門口喝完茶再找。


    李蒙對著茶碗吹氣,眼珠仍不停四處看,這師父太不讓人省心了,成天起床就往外跑。秦蓁蓁柔美的容顏閃現在腦內,繼而是趙洛懿逛花樓的場景,再聯想趙洛懿一個落拓江湖客,本來誰看他衣著都會以為此人不好惹且身無長物,可他錢袋裏總收著幾張大額銀票。


    李蒙愈發堅定了趙洛懿是趁自己沒起床逛窯子去了,要不然他錢袋怎麽不在。


    剛喝一口茶,一行穿著怪異的十數人從李蒙眼前走過,緊接著,茶館內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止住,為數不多的幾個閑客滿麵鬱鬱被人從裏頭趕了出來。


    “幾位客官這是做什麽,我們做點尋常生意,是本分人呀。別、別砸。”夥計全架不住,上一個被一拳揍飛一個,老闆隻得親自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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