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是為了造反登皇位吧?小筆輕嘆了聲,悄悄走出門,卻正好看到時成正一瘸一瘸走出書房,慢慢離開,那背影說不出的蒼老落寞,步履間毫無生氣,活不了多久了吧?其實他一直不明白這個老管家活一世是圖什麽,忠於時家,時家全都死光了,小葉子也不待見他,自己到老連個兒女都沒有,算是潦倒吧,卻還把別人坑得……


    唉,走罷!


    他走出去幾步,又停下,轉身往書房挪去,就再瞧一眼,瞧一眼就走。


    書房的門沒閉上,還留了條縫,小筆悄悄往裏麵看,房裏有些暗,辨了好半天,才瞧清楚男人背對著門,窩在屋角。


    在幹啥啊?


    肩膀似乎微微聳動,再細看,整個人都在抽搐……拚命往裏縮的感覺。


    ……他在哭?


    小葉子在哭?


    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筆閉上眼,往後退出幾步,緊緊抿住唇,他喘著氣,走!走!走!不能進去,趁自己沒撲過去的時候快走!


    他拎著手裏的包袱,幾乎奔命似的逃出了後院,拿出整錠的紋銀,立即就雇了輛好車。車把式慣常走長途的,跟他打招呼又帶上兩個走單幫的客人,能幫著一起付點車錢,也好湊個熱鬧。


    小筆隻知道點頭,兩個單幫客上來他根本沒在意,跟他搭話茬他也什麽都聽不見。他抱著膝坐在馬車一角,連馬車行起來都沒察覺。


    胸前似乎有些痛,是傷口痛吧?


    可是越來越痛,蔓延至全身。


    小葉子哭了。他從不哭的。


    他哭什麽,都要做皇帝了,雖然老婆死了,可兒女都還在,到時真做了皇帝,三宮六院,成千個老婆等著他呢。


    他很想衝進去問他,為什麽難受,為什麽會哭。他想叫車夫停下來,轉頭回去。


    可是不行,不行,打定了主意了,接下去得為自個兒活了,不管他了。


    可他為什麽哭啊,他從不哭的!難道有什麽隱情?


    是為了自己?


    一定又像小時候,偷偷地,一個人躲到放舊書的閣樓上哭。用力搗住嘴,不出一些些聲響,不讓人曉得。


    那時的小葉子九歲,他六歲,閣樓的梯子很陡,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去,就看到剛來家裏不久的漂亮少爺躲在角落裏偷哭。


    他跑過去,拍他,問,你餓了?


    那雙帶著水的眼睛真的好漂亮,盯了他一眼,垂下睫毛,聲音嗡嗡的──不餓。


    那你哭啥?


    他用力抹掉眼淚,說,我沒哭。


    你跟我一起玩,我帶你挖蚯蚓釣很大的魚好不好?


    他又看他,看了好一會兒,問,你叫什麽?


    可六歲的小筆還沒名字,阿貓阿狗隨便亂叫,他嘟著嘴反問,你叫什麽?


    我是時葉。


    葉?樹葉?你是小葉子哦。


    之後,他成了少爺的伴讀,取名奉筆。小葉子再也沒哭過,是因為自己吧,小筆一直這麽覺得。他和小葉子是命定的,誰也離不開誰。他一直這麽覺得。


    車把式唱著不知名的山歌,車已經駛出了府城,小筆拉開車簾,往後探看,卻不知在探看些什麽。


    第二十二章


    太陽漸漸落山,車把式向車上的人提議不停車抄小路,大家湊合吃點幹糧,熬得兩個時辰就能到栗縣。


    小筆沒說什麽,眼見著馬車離官道越來越遠,心想,這回是真的要走了,再見不到他了吧?


    不知怎麽腦子裏都是小時候的事情,而白天看到的縮在屋角哭泣的小葉子的情狀也不斷交替出現。


    以後再過一年,過兩年,過很多年,會不會忘掉小葉子長什麽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發火生氣的樣子,在床上舒慡的得意模樣,又或是現如今多出來的陰沉兇狠老謀深算的大官樣子,會不會忘記呢?


    小筆覺得自己沒用,明明想好要重新來過,隻為自己活的,過最想過的日子去,可才離開那麽點時間,就開始害怕會忘掉心裏的小葉子。


    他不想忘記的。無論小葉子會不會忘記他,他都不要忘記。


    如果有幅小葉子的畫就好了……留個念想。


    他一個人窩在馬車裏坐著,也沒想著吃東西,渾渾噩噩間就到了栗縣,還好車把式有些門道,車子竟然開進了縣城,到了他相熟的小客棧才停下。


    小筆想著省錢,不過也不願住通鋪,便跟兩個單幫客一起住了一間房。


    一番洗漱,他枕著包袱躺下,聽著房間裏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他卻睡不著。像是著了魔似的,越是不想想,越是要去想。


    他為什麽哭,他還有什麽不順心的?還有人要殺他嗎?才七、八年光景,人卻變得這麽厲害,在京城受欺負了?小筆難得心思清明,琢磨了會兒,卻又覺得那傢夥這些年過得也不舒坦,當官有什麽好……不過這些跟自個兒都沒關係了,他反覆告訴自己,別想了,睡覺,早早地回鄉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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