厙瀟低低地“嗯”了聲,然後繼續看著窗外。天氣轉冷,秋末冬初是最荒涼的。


    林西顧視線跟他媽媽對上,說:“我回去跟你說……”


    紀瓊眼神在他們倆身上來回看了幾眼,然後點頭說:“好。”


    厙瀟卻突然開口:“我說吧。”


    林西顧有點驚訝地看著厙瀟。


    厙瀟喝了口果汁,沾了沾嘴唇。他的聲音向來是啞的,跟他的長相不符,其實單從聲音上來講,他的聲線不好聽。林西顧有想過,他原本的聲音應該不是這樣的,是不是小時候把聲帶哭壞了。


    厙瀟那天對著這個素不相識的阿姨,吃力地說了很多。包括林西顧都不知道的內容,厙瀟全都說了。其實林西顧沒想讓他說這麽多,他怕自己爸媽會擔心,不同意自己跟厙瀟在一起。


    他後來想阻止厙瀟,但是他說的內容已經讓林西顧不想說話了。這一個多月他們的日子太平靜了,讓林西顧差點忘了他們是怎麽在一起的。他幾乎忘了之前提心吊膽的日子,厙瀟說的這些讓林西顧又想了起來。


    厙瀟太久沒受傷了,林西顧差點忘記這種心疼的感受了。這是一種被人拿刀子往心上捅,捅一下不算完,還要反複抽出來再戳進去的感覺。


    厙瀟說這些的時候是坦然的,他毫無隱瞞。


    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堪都擺在了桌麵上,帶著血的,帶著腐爛的膿液,把它從自己心裏拿出來,給林西顧和他的家人看。


    最後他站起來脫了外套,他轉過身,他身上的白色t恤的背麵有一大片血跡。


    林西顧突然就紅了眼睛,感覺到了漫天漫地的絕望。


    厙瀟說:“我沒有出路,也沒有未來。”


    他盯著紀瓊的眼睛,沉沉地叫了聲:“……阿姨。”


    林西顧第一次聽厙瀟說這麽多話,但他現在恨不得自己從來沒聽到過。


    路那麽黑,出口到底在哪裏。


    第五十三章


    林西顧第一次清清楚楚知道厙瀟的成長環境。


    他知道厙瀟的家庭畸形,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為什麽厙瀟不想辦法逃離。


    厙瀟用他低啞的聲音和緩慢帶著停頓的語氣,說他的絕望。


    說他舅舅當年被逼無奈失手殺過人。


    說那人強奸了他媽媽,他姥爺還得跪在他麵前,求他娶了自己的女兒,因為那時候他從政的爺爺一句話就能讓他舅舅不判刑。


    說他媽媽生不如死。生不能生。幾次差點被那人打死,絕望至極自殺過,但是沒死成。那次警察上門找他舅舅調查情況,小姨工作沒了,他姥爺被威脅被恐嚇,急怒之下腦溢血死了。


    從此她連死都不敢死。


    厙瀟說他小時候也會很害怕,每次那人打他媽媽的時候,他都怕他媽媽會死。他會挨打,然後拚命哭,哭到喉嚨再也不能出聲。他八歲的時候跑到警察局,去跟警察說他爸打了他媽媽,快打死了。


    那次他被捆起來割了舌頭,血嗆到氣管裏差點憋死。


    舌頭沒有被割斷,痊愈了還能說話。但是他三年不敢開口,吃飯都不能徹底張開嘴,吃得很少。直到現在隻要舌頭一挨到涼風就能想起那陣刺骨的疼,和氣管裏嗆了血疼得不敢呼吸,想咳嗽舌頭又疼到他暈厥的感受。


    他從十二歲開始反抗,還手。反抗的結果就是變本加厲,他會受更多的傷。那個人是沒有人性的,他是個徹徹底底的變態。厙瀟身上的疤痕從那時候開始越攢越多,那人下手越來越重。但盡管力量弱小,他已經開始能保護他媽媽了。


    這個家裏他媽媽,和他,誰也不能少。一定要維持這種平靜,隻要有一個人有了想跑的念頭,剩下的一個就等於直接進了地獄。他們也不能一起走,他們走不掉,他們走了還有舅舅家,小姨家,還有外婆。連他們的表親都跟著受過牽連,這一個家族誰也別想安穩。


    那個人會用很多手段打消他們的念頭,讓他們徹底把自己扔在絕望裏,不敢也不想反抗。


    這次他媽媽離開之前受了很重的傷,幾乎死掉。那人心虛了才讓她能夠暫時離開幾個月。但他們都知道這不可能長久,他早晚還是要把人找回來的。


    根本就誰也跑不了。


    是死局。


    他直直盯著紀瓊說“我沒有出路,也沒有未來”,他叫了聲“阿姨”,紀瓊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拿起紙巾按了按眼睛,吸掉水分。


    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沒說話。


    最後她長長地吐出口氣,對厙瀟說:“咱們先去趟醫院,把傷處理一下,流了那麽多血。”


    厙瀟垂著眼“嗯”了聲。


    林西顧從厙瀟開始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僵了,他現在沒法開口,也不想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失控。厙瀟說的那些是他連想象都想不到的,那不是人過的生活。


    他現在心口疼得想把心髒從身體裏掏出來扔掉,他在想這是不是還不及厙瀟傷了舌頭的千分之一疼。


    他木然地跟著走出去,神經都麻木了。直到上車之前厙瀟回頭看了他一眼,衝他伸出了手。


    林西顧這才回了點神,馬上把自己的手塞進厙瀟掌心。他挨著厙瀟一起坐在後座,車上三個人誰都不說話。


    林西顧側過身抱住厙瀟,環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厙瀟感覺到肩膀上的濕熱,抬起手揉了揉林西顧的後腦。


    厙瀟的臉始終是平靜的,看起來幾乎有些冷漠了。


    但是林西顧知道他不是的,他在發抖。他揉著自己頭發的手在抖,他的掌心也冰涼。


    林西顧埋在他肩膀上悶聲叫他:“厙瀟……”


    紀瓊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們倆一眼。


    厙瀟的聲音還是溫和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嗯?”


    林西顧叫完一聲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他不說話,厙瀟就輕輕揉著他的手,捏他的掌心,搓他的手指。這些細小的觸碰讓林西顧心裏踏實了一些。


    從醫院出來厙瀟直接就走了,連紀瓊說要送他都沒接受。林西顧抓著他的手不想鬆開,不想讓他回那個家。


    厙瀟彎著身子看他的眼睛,對他淡淡笑了下。


    他溫柔得林西顧心都碎成一片片的了,他好得不真實。


    厙瀟輕輕甩手,從林西顧手裏抽了出來。


    林西顧突然覺得慌,慌得想用力抓住他。他紅著眼睛盯著他說:“厙瀟我們有未來的,我們有的。”


    厙瀟點點頭,抬手揉了揉林西顧軟軟的耳垂,然後轉身走了。


    那天回去林西顧和他媽媽誰也沒提這件事,互相沒就這個事說一個字。他們絕口不提,連林西顧他爸問起來他們都沒說。


    林西顧沒力氣說,不願再回想,他猜他媽媽也是。


    有些事情需要消化,那些經曆提起來都讓人絕望。


    第二天林西顧準時出門,看到厙瀟在每天站的樹下等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昨天厙瀟的反應讓林西顧以為他又想消失了。


    林西顧走過去抓著他的手,啞著聲音問他:“不是說好讓我陪你下地獄嗎?”


    一個晚上林西顧的喉嚨全壞了,嗓子啞了。


    厙瀟在他麵前笑了下,輕聲問他:“怕不怕?”


    林西顧搖頭:“不。”


    厙瀟點了點頭,拉著林西顧一起去上學了。


    從他聽了厙瀟說的話,心就始終在疼。看到厙瀟好好的在眼前能有所緩解,但隻要看不到厙瀟的時候就會痛苦。


    痛苦來自於厙瀟經曆的恐怖的一切,苦於自己不能分擔,也恨自己年幼沒能力,沒有辦法解開這個死局。


    他的痛苦在有一天他爸媽坐在他麵前,跟他說要聊聊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他們什麽都還沒說,但是林西顧看他們的眼神就能看懂。


    向來聽話懂事的林西顧抗拒地搖頭:“爸媽我不想聊。”


    紀瓊抽掉他手裏的筆,放在一邊。他看著林西顧說:“你必須聊。”


    林西顧知道自己躲不開,於是端正坐好,看著他們,點頭說:“那行吧,聊吧。”


    他媽當時親耳聽到厙瀟當著她的麵講述自己,所以她開不了口。最後還是林西顧他爸先起了頭,他很嚴肅地跟林西顧說:“從你出生到現在,你想要的爸媽都能給你,隻要你提要求,我們都能盡量滿足。就算學校給我打電話說你喜歡男生,你是同性戀,爸爸媽媽沒有二話,可以,行,我兒子就這樣,你們不接受我們轉校接著讀。”


    “隻要你健康你能好好長大,那你怎麽做反正你能開心就行。”他說這話的時候林西顧一直看著他,心裏是感動的。


    他爸媽給的愛從來就不少。


    但他知道接下來的話他不能接受。


    他爸接著說:“那個厙瀟的事兒我聽你媽說了,這個事兒爸媽不能繼續慣著你。”


    林西顧閉了閉眼,搖頭:“爸媽,就這個不行。”


    他爸打斷了他,跟他說:“你爸沒在跟你商量,現在我說你聽著,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太小了不能做判斷,你一腳要往水裏踩,你爸得拉你一把。”


    林西顧還是搖著頭,跟他爸媽說:“……真的不行。”


    “但凡爸媽有辦法,我們都不逼你。”林西顧他爸這麽多年說話向來直來直去,開門見山,所以他幹脆就沒給林西顧適應的時間,上來幾句都是狠的,“誰都有自己的命。”


    “那是他的命不是你的命,你生來無憂憂愁要什麽有什麽,爸媽有能力也願意讓你一輩子到死都過這種生活。你不能把自己往那裏麵扔,那不是你能摻和的,你也對抗不了。”


    林西顧知道他爸說得都對,但他不能接受。


    他看向他媽媽,目光裏還是帶著點希冀的。


    紀瓊盡管揪心,但還是皺著眉衝他搖了搖頭,她清了清嗓,說:“不是我們心狠,寶貝。哪怕他有別的缺點,他成績差,家裏窮,或者別的什麽,這都無所謂。他很好,媽媽也看出來了,也感覺到了。但是這件事在爸媽這邊沒有商量餘地,我不能讓你摟著個炸彈生活。有一天你把自己炸了爸媽就都不用活了。”


    林西顧啞聲說:“我保證可以好好的,不受傷不受牽連,行嗎?”


    “你怎麽保證。”他爸盯著他看,“你拿什麽做這個保證,靠你那個小朋友嗎?”


    “就隻剩半年多一點了,你們看我在這邊一年多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爸媽,這個事兒咱們不可能達成一致,對不起。”


    林西顧看著他媽媽堅定地對他搖頭:“你要不跟我走,要不跟你爸走。不可能繼續留你自己在這兒,要還留你自己在這兒,我們沒有一天能安穩睡覺。厙瀟那一身傷,落你身上一處都能讓我瘋了。”


    林西顧眼睛都燒紅了,他咬著嘴唇內側,覺得身上的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深吸了口氣啞聲問:“媽媽……你們不能幫幫他嗎……”


    他問出口的時候也知道不可能。


    厙瀟身上是死局,如果他爸媽能幫的話他們不會這麽沒有任何餘地地讓他走。


    紀瓊眼睛也紅了,她聲音也啞,“成年人不能憑衝動做事,我多少年不在國內了,你爸他再有能力也管不著別人的家事。那是人家的家事,他憑什麽管,他怎麽管。”


    她說出口的話讓林西顧覺得整個世界都黑了。


    “人各有命,寶貝。”


    人各有命。


    他們說了,那是厙瀟的命不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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