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疲累,嵇一蒼一回到府中便睡下了。我身上的酒勁卻還未完全消除,便披了件外袍到了庭院裏。


    院中有個亭子,我正打算進去坐一坐,卻瞧見嵇穆遠竟也在。


    我走近,剛欲見禮,卻見他手中把玩著個東西。不是他物,正是那我從皇宮裏順手帶出來的玉露杯。


    嵇穆遠抬頭看我一眼,笑道:“蒼兒不會藏東西,下人清掃屋子,卻從地板下麵找出來這麽個金光燦燦的寶貝,可把他們嚇壞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切莫要找他。”


    我笑道:“侄兒記得了。”


    嵇穆遠示意我坐下,我便在他對麵的凳子上坐了。腰間玉佩隨之搖晃,泠然有聲。


    嵇穆遠向下掃了一眼,道:“我記得,你一向不喜佩這些東西。”


    不是不喜,隻是不能。孔夫子有雲“君子必佩玉”,或許梁上君子,終算不得君子。


    “閑居在家,戴一戴也無妨。”


    嵇穆遠笑了笑,又看了一眼:“這佩帶瞧著眼熟,是子回送你的那一條吧。”


    我一怔:“子回?”


    這名字聽來有些熟悉,我卻記不得究竟是誰了。


    嵇穆遠有些訝異地看著我:“意兒不記得了?不就是你兒時救過的那個小乞丐麽?我雖未見過,卻常聽你說起。後來他離開時,你可難過了好一陣子,整天帶著他給你的這條帶子,年紀雖小,卻已懂了些情義。我原以為你早已把它丟了的,卻不想,竟還留著。”


    作者有話要說:  天寒,冷。


    第9章 南府鹿


    封府獲罪之前的事,我大多都不記得了;可對於子回這個名字,多少還有些印象。


    那時我還小,整日被我那嚴苛的爹關在府裏,讀的是聖賢書,習的是正派武,難得有閑時出門,自是歡喜得不得了。正兒八經的功夫沒學會多少,溜的功夫倒是一流,一眨眼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任再多人跟著也找不著我;等到玩夠了,便回去用些威嚇的語言嚇嚇他們,那些人保證絕不在我爹麵前提起此事,我滿意了,就賞他們些小玩意。一來二去,竟達成了共識,出門出的也越發愜意。


    那是個陰天,我在東巷玩夠了,回去時天蒙蒙地飄起了雨。不大,我卻怕淋濕了衣服回去挨罵,就找了個棚子躲著。細細密密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到棚子上,甚是悅耳。我躲了一會,才發覺底下原不止我一個。


    棚子下鋪著一張草蓆,有個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背靠著牆,頭埋進臂彎裏抱膝坐著,身上是帶補丁的黑色粗布衣,頭髮亂,隱隱散發著異味,極不雅觀。


    我伸手嗬了嗬氣,再一看,卻見他在發抖。祖宗雲一場秋雨一場寒,秋天的雨比不得夏日的雨水清涼可愛,是夾雜著寒氣的,能滲到人的骨子裏去。我平日讀多了聖人言,不得其精髓卻也知諸如仁者愛人之類的大道理,於是很好心地坐到他旁邊去,把身上的袍子解開挪了一半給他。


    許是察覺有人接近,那孩子猛地抬起頭,髒兮兮的小臉上卻有一雙烏亮的眼睛。這雙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拿著袍子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該不該動。


    過了會,我見他未有所動作,方才輕輕將袍子放了下去。


    他重新低下頭,把身子縮了縮。


    我瞧一瞧他那破爛的衣服,再瞧瞧自己前兩日新做的秋衣,頓覺生活不易,生而有幸。


    原本我倆之間隔著一個胳膊的距離,後來不知怎的,許是玩累了的緣故,我竟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歪著腦袋靠在旁邊人的身上,他僵著身子一動不動,一副忍辱負重的表情。


    我打了個哈欠坐起來,發現雨已停了。


    我嘿嘿對他笑道:“多謝躲雨之恩,兄台若不嫌棄,這件袍子便做謝禮贈給兄台了吧。”


    他拿著袍子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推回來。


    那時雨後的空氣清涼幹淨,不算回去後被我爹罰著抄了幾日的書紮了幾日的馬步的話,還是個極不錯的日子。


    我笑道:“這麽久的事了,伯父竟還記得。”


    嵇穆遠淡淡笑了笑:“你家管得嚴,平時沒什麽交好的。就這麽一個聽你提過的,自然印象深些。”


    我忍不住問:“我那時常提起子回麽?”


    “可不是,每日都要念叨上十遍八遍。”嵇穆遠笑道,“他要走的那天,你還把自己關在房裏整整一天都沒出來,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哦,是了。子回離開時,我的確難過了好一陣子。


    “小時候不懂事,如今可不會了。”我調侃了一句,伸手去端桌上的茶。


    嵇穆遠沉默了一下:“我倒更喜那時的你。”


    我喝了口茶,有點苦。


    秋風夾著飛沙,茂林眷著雪花。嵇一蒼在朝秦樓待的時間越來越長。為情所困的人是聽不進別人的話的,非要痛傷過一回,才知道其中的厲害。


    過了午時我從前廳用過飯回到房裏,瞧見桌上放著個細竹筒。不必打開,就知道是滿不虧給我的。


    這滿不虧是我江湖上狐朋狗友中的一個,便是他引我上了這賊船。我倆常合夥做案子,事成後我若瞧見有喜歡的便挑了去,若沒有,得來的東西就都是他的。滿不虧隻論財寶,不喜珍玩,偏我與他相反,隻愛稀物,不重金錢。我倆在一處,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被幾大門派聯合追殺的那次,正是聽了他的話去偷了禦風盤。原本隻是尋著好奇求個名聲,卻不想引出了諸多事端。我回嵇府避風頭,滿不虧也銷聲匿跡。自那以後,這是他頭一回聯繫我。


    我估計他是見事態已緩耐不住寂寞,又要出來興風作浪一番了。一邊打開了竹筒。


    “南府有鹿。”


    我思忖著晚上去找嵇一蒼打聽打聽消息,一邊點著了紙條。


    晚膳後,我一出前廳就瞧見嵇一蒼懨懨地靠在亭柱上,不知在想些什麽,於是過去打趣道:“怎麽,可又是‘思雪’了?”


    嵇一蒼看我一眼,轉過臉去悶聲道:“你若無事就自在玩去,別來招我。”


    我道:“怎能叫無事?我這段日子在京中,既沒有認識的人,又沒有熟悉的地方,過得好生無趣,這可不就是件大事?料你也幫不上什麽忙,且給我說一說近日江湖廟堂上的新鮮事,也好給我解解悶。”


    嵇一蒼有個毛病,好為人友,旁人有事找他,甭管他樂意與否,都是絕不會推脫的。聽了我這話,他果然轉了回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我講起事情。


    什麽江湖上傳言說一袖清風已死,皇帝至今未有後嗣,莫姑娘新換了香料,我一件一件認真聽著,不時插上兩句嘴。終於,嵇一蒼頓了頓,開口道:“我昨兒也聽聞南太師府上得了一頭白鹿,正打算恭迎聖駕邀百官同賞的。”


    我佯作不以為然道:“一頭白毛畜生罷了,有什麽稀奇的?”


    嵇一蒼道:“你不知道,這白鹿本就是祥瑞之獸,這一隻又是與旁的不同的。據說此鹿雙角剔透如琉璃,其上還嵌著一顆五色琉璃石,見過的人都說這是女媧補天時落下的,是隻渡了仙的神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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