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踏實,睡意便鋪天蓋地而來。


    我握緊了藏著東西的那隻手,安然了。


    墨玉說我從晌午睡到了傍晚,又從傍晚睡到了深夜,又從深夜睡到了天明,又從天明睡到了晌午……第二天晌午。


    據說,若不是宮裏的老太醫拍著胸脯,用祖上三代的行醫名聲打了包票,我就是一時驚嚇脫了神睡死了……趙傳孫就真的差人去買壽材了。


    墨玉將一碗熱騰騰的白粥遞到我手裏,一雙眼睛看著我。


    這一天一夜滴水未盡……這一坐起來,就眼冒金星的。


    我也是餓急了,伸手就去接……


    那碗粥是接過來了,卻不防,忘了昨兒握在手裏的那一小團紙,就那麽順著被子滾落了下去。


    眼看著就那麽滾落,落在床下,又滾啊滾地滾到了墨玉腳下……墨玉也發覺了,低頭就要去看。


    我一愣,也呆呆地看著,手裏端著一碗粥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怎麽辦……這可怎麽辦?腦子裏突然像是兜起了轉馬燈!


    墨玉伸手,就要去撿起來……


    就在這時,外屋傳來開門聲,吱呀一聲輕響,就有人走進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趙傳孫……


    “終於給我醒了啊?!”趙傳孫挑著尾音,斜睨著我,似有些什麽不滿的,手裏還抱著一個……小孩?!


    “呃……”我愣在當場,抱著我那一碗白粥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趙傳孫為什麽……什麽時候……


    手裏的那隻碗不由自主地斜了,眼看著碗裏的粥就要潑出來了,幸好墨玉眼明手快地從劈手接了過去。


    我轉頭看了看墨玉……見他眼神一動,腳下一個小小動作,順勢將那一小團紙踢進了床底去。


    墨玉……我巴巴地看那碗粥,盡量不去看趙傳孫抱著的東西。


    “蠢貨,想什麽呢,”趙傳孫嗓音雖涼薄,卻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給你個小東西玩。”


    說著,把他懷裏那個小東西塞給了我。


    呃……我愣愣地抱住。


    暖暖、小小、軟軟、嫩嫩……的一團。


    大眼睛巴巴地望著我,好像兩顆烏亮的桂圓嵌在了白麵饅頭上。


    “呀?”


    呃、呃……才兩三歲大的樣子……


    “爹……哪……呀……”


    小饅頭突然伸手抓住我的頭髮,咧開他那張無牙的嘴,傻笑起來。


    爹、爹……


    這是在……叫我爹?!


    我瞠目結舌地轉頭,麵如死灰地看向趙傳孫。


    趙傳孫正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這邊……


    懷裏的小饅頭,突然扭了扭他的五短小身材,也努力地轉頭看我看的方向。


    看到趙傳孫後,又含糊不清地來了兩個字,“……爹……呀……”


    呃、呃……


    趙傳孫舒展了眉頭,輕描淡寫地道,“這個小蠢物,見誰都叫爹……”


    哦……原來如此……


    懷裏的白麵小饅頭見我們兩個說話,又扭來扭去起來,抓牢了我的髮絲,嗬嗬地傻笑。


    好傻……


    真的好傻……


    而且,關鍵是……哪裏來的啊?!


    這麽傻的饅頭絕對不可能是下了朝回家路上不當心撿到的吧?!


    想到此,我再轉頭,滿是疑問地看著趙傳孫。


    隻見他輕輕撇了撇薄唇,眼角一挑,咬著字眼地反問道,“你在想……這比你還蠢的蠢物是我生出來的?”


    呃……不敢……我怯了。


    “這個蠢物,”趙傳孫走近兩步,似在仔細打量那揪著我頭髮不放的白麵小饅頭,“是……甯王世子。”


    甯王……世子……


    “沒錯,哈哈,正是本王的愛子……”


    雲裏霧裏間,聽到一陣興高采烈的笑聲……笑聲未熄,走進來一個陌生人……


    這一眼,十分惹眼。


    這人,就像一點血紅硃砂,圈開了萬裏沙場。


    霸而美。


    若不是那個恬不知恥的笑法……


    “這是……甯王,”趙傳孫輕描淡寫地道。


    那口氣就像是在說一枚銅板似的……這是銅板……


    懷裏的小白麵饅頭聽到了響動,扭過頭,吵著那枚華麗紮眼的銅板,呀呀地叫了聲,“……呀爹……”


    華麗銅板愣了愣,細長的丹鳳眼突然精光一閃,“你終於想到叫我爹了啊?!吃我的,喝我的,賢侄,還是你教導的好啊!趙卿卿,你看……我沒騙你吧,這就是我兒子啊,你不是說了,讓我有後了,再來找你,你看,你看,我有後了,這白癡孩子是我兒子……”


    嗡……感覺好像蒼蠅開會……


    “是嗎,”趙傳孫微眯了眼睛,眼底掠過一絲暗色,“說……多少錢買的?”


    “呃,”甯王退後了一步,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飛快地眨動,“不是買的,辛辛苦苦生出來的……能不幸苦嗎,壓著李子想著桃子,我容易嗎……


    趙傳孫嘴角一挑,冷冷哂笑。


    “……好吧,是買的,一千兩銀子,紅嘴八哥都沒有這麽個價,買了還不叫爹……”


    說到末了,竟然有些慷慨激揚了。


    我突然覺得又暈,墨玉早聽不下去,找了理由退出去了。


    趙傳孫微微皺了皺眉,突然口氣一變,“隨便就買個世子?!你豬腦子?!”


    呃……這口氣跟訓我時一模一樣,不,更厲害十分……


    這兩人,我手裏抱著白麵小饅頭,眼裏看著這一幕。


    “好了,好了,”甯王笑得又痞又美,“還不是你說要兒子麽,我才買的,我那裏你也知道,天天打仗,哪有功夫抽空生兒子,再說了,買的好,買的還能挑挑模樣呢……”


    那甯王就這麽連哄帶騙地推著小叔叔往外去了,趙傳孫似繃著一張臉,低低地罵他,他也不在乎,興高采烈的樣子……


    我抬手,想要叫住小叔叔……這白麵饅頭我還抱著呢……


    卻不巧那小饅頭一見我抬手,整個兒高興地撲了上來,抱住那隻手。


    手上一重,眼睜睜地看著趙傳孫走了……


    可笑命運有時就能那麽信手丟來一處意想不到,趙傳孫的背影越看越遠,越遠越覺得哪裏有些別扭。


    那甯王居然賴著在我家“小住”了下來,竟然,他進京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他知趙傳孫知,藩王擅離屬地,就算我再怎麽不通曉朝廷裏的規矩,也知道這絕不可能是罰供奉就能過去的小事……這種不要命的事情,這世上大約也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出來……也不全然,大約還有一個人……


    今天春天來得遲,窗外清風柳絮也比往年更紛亂……趙卿與甯王最相熟……那一天的城西醉天居……那些議論朝政的話……那天趙傳孫回來時臂上的血跡……


    一雙銀箸戳在白米飯上,一副心思不知道在哪裏。


    突然,什麽物事砸在我額頭上……


    “哎喲,”我嚇了一跳,一看,居然是用來擱箸的小玉枕。


    還能有誰……唉……我揉了揉額頭,隱隱地發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對麵的人。


    “蠢貨……”趙傳孫慢條斯理地瞥了我一眼。


    趙傳孫的身旁,甯王笑嘻嘻地也看著我。


    我這才醒過神來,居然才發現滿桌的人都忍住著笑看我這邊呢……這就奇怪了,這甯王接風宴,這些清客相公們不乘著好機會巴結趙傳孫和甯王,都看我做什麽?!


    看就看,還個個表情詭異,一副不知所雲的樣子。


    再說了,我有什麽好看的?!


    忍不住低下頭……赫然發現自己碗裏已經堆滿了……蘿蔔絲?!


    “呀呀……爹……魯魯……”


    小白麵饅頭正再接再厲地一個勁地往我碗裏堆!


    蘿、卜……絲?!


    我喉頭一哽,有些反胃,從小就受不了這個味道?!


    還記得,當年小狐狸耍陰招,叫人將蘿蔔打碎了,混在湯裏騙我喝,害我吐得昏天暗地。


    難怪趙傳孫看著我……這可怎麽辦?


    呃……捂住嘴,愣愣地看著堆得山高海滿的碗。


    “……呀呀……”


    這孩子……我能不能扔出去?


    “……蠢貨……”


    突然,趙傳孫站了起來,傾過身來,劈手撈走了我麵前的碗,然後,當著眾人的麵……放在了甯王麵前?!


    “你吃,”趙傳孫淡淡地笑道,對著甯王。


    那甯王一愣,隨即嘻嘻哈哈著一張美臉,道,“卿卿,我也不愛吃這個,你讓本王那個倒黴的愛子自己吃不就行了……”


    趙傳孫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呃,”甯王狠了狠那雙艷麗的眼眸,突然視死如歸了,“好,我吃。”


    趙傳孫還是那樣地笑,隨手遞了過去……


    隔著滿桌的山珍海味,我看著這一幕,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們……一個不像王爺,一個不像相爺……


    “不用了,”我聽見自己說,“我自己吃……”


    我霍地站了起來,伸出了手。


    趙傳孫抬眼看著我……


    看就看,我也不用像二爺!


    甯王有些意外,任由我拿回了那一碗蘿蔔絲。


    這一頓飯吃得有些漫長,有些難熬……蘿蔔絲這種東西,不嚼不能咽下,嚼開了便是滿嘴的澀味……這一碗的蘿蔔絲,吃得我滿嘴都是澀味。


    卻還要看眼前的歌舞,聽那些清客相公們奉承甯王與小叔叔,紛紛亂亂的,這頓飯就像是永遠吃不完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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