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宣家敗了,但是在解差們的眼中,頭頂的光環仍舊閃閃發光,也就扁軻這樣心高氣傲、可能前途無量的武狀元敢出言譏嘲了,一般人還是將他們當做貴族對待的,吃喝都不敢怠慢。


    扁軻心裏頭的不舒服一遇到婆婆,就化作了無處不舒服,十分消停。


    接下來一路都很順利,趕在傍晚前抵達了黃土嶺。


    冷冽的狂風卷起黃沙,肆無忌憚地抽打著眾人的臉。


    端靜伸長脖子,依稀眺望到一群人影影綽綽地站在風沙中。


    “兒啊。”老太太雙腿用力地一夾。


    端靜:“……”這是快馬加鞭的意思嗎?


    不管是不是,她都小跑著前進了。


    風沙實在大得出奇,大部隊都被擋在了後頭,隻有端靜背著老太太一溜煙地跑到了前沿,與對麵的人群來了個喜相逢。前麵的隊伍比他們的還要壯觀些,解差們個個全副武裝嗎,守在一群戴著鐐銬的中青少年周圍。


    端靜率先注意的是唯一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盡管撲了一臉的黃沙,一頭烏發也幹巴巴得失去了光彩,可是那雙眼睛如黑葡萄一般,亮得出奇,尤其是看著她的時候,仿佛帶著星光。


    胸口的小鹿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隔壁師太說過,小鹿亂撞是春心蕩漾的標誌。


    她現在是不是已經在蕩漾了?


    “奶奶。”青年嘴角微彎,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乖孫。”老太太掙紮著下來,拎著裙擺就撲到那人懷裏。


    奶奶……乖孫……


    那不就是……


    她的相公?


    端靜捂著胸口,“咕嚕”吞咽了一口口水,湊過去輕輕地喊了一聲:“相公。”


    風忽地小了,各人張牙舞爪的發絲慢慢地落回了原處,露出了“飽經風霜”的臉。


    端靜仔細端詳“相公”的臉,見他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都充滿著儒雅之氣,心中更是滿意。雖然師公一直說她娘眼光奇差無比,就像瞎掉的狗眼,但是她內心一直默默地覺得,她娘眼光挺好的。至少他爹的相貌很好,儒雅俊秀,文質彬彬,尤其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時候,特別有欺騙性。


    當然,她“相公”更好,不說話也很有欺騙性。


    不過,他坐的那把是……輪椅?


    每次她做了一些“情理之中”的事被鄰居告狀,師公就會威脅打斷她的狗腿,但都是嘴上說說,從來沒有見過真的有人被打斷的,心裏好奇極了。


    “這是剛過門的小媳婦。”老太太一邊抹眼淚,一邊介紹。


    端靜急忙整理自己的衣擺,生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相公”雖然心下訝異,還是衝著她微微一笑:“一路辛苦你了。”


    端靜急忙表白:“為了相公,一點兒也不辛苦。”


    “相公”愣了下,又輕笑了一聲。


    身後傳來各種腳步聲,端靜回頭一看,才發現宣家的家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趕上來了,兩撥人馬抱成一團,正互相問候。


    她見婆婆和“相公”站在一起,怎麽看怎麽養眼,等解差催促他們上路時,立刻上前一步,爭取立功表現:“相公,我推你。”


    “相公”渾身一震,怔忡中又帶著幾許來不及藏起的笑意:“你叫我什麽?”


    是錯覺嗎?


    端靜覺得四周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


    “是啊,你叫他什麽?”冷酷的質問聲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從她背後踏來,仿佛步步千斤。


    ☆、家裏不太平(四)


    如果說端靜在回頭之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麽回頭看到那張與婆婆極度相似,隻是眉毛更粗濃,輪廓更硬朗的臉時,就一切都明白了。


    實在是,很難讓人認錯的母子。


    宣凝冷冷地看著她。


    誰能告訴他,為什麽出去撒泡尿回來,老婆就變成大嫂了?


    他的眼神實在太有壓力,端靜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耳朵、頸項都慢慢地染上了粉色。


    念著端靜患難時不離不棄、搶著幹粗活累活的優異表現,婆婆對她的看法有所改觀,自己家都落魄了,哪有立場挑三揀四,有個吃苦耐勞的兒媳婦就不錯了,見狀立刻出來打圓場:“這是宣凝。這是端靜。”


    大庭廣眾被婆婆介紹,這是我兒子,這是我兒媳……好囧的場麵。


    端靜有點想捂臉。


    宣凝眉毛微揚,一身鐐銬,依舊盛氣淩人:“不是端雅嗎?”


    “這個,說來話長。”婆婆一轉頭,所有人,包括宣家人、解差在內,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見她停口,目光還隱有催促之意。她頂著觀眾們無形的壓力,迅速結束了話題:“這個以後再說,你們好好相處。”衝宣凝使了個眼色。


    端靜低下頭,輕輕地“哦”了一聲。


    宣凝眯起眼睛,頂著端靜的頭頂。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在她低頭之前,眼睛裏流露出的情緒分明是失落。


    失落啊……


    哈!


    他宣凝什麽時候淪落到要被一個女子嫌棄的地步了?人品、樣貌、武功,哪樣不是超一流的水準!就算被流放,她剛剛對宣淨不是表現得很熱烈嗎?


    他盯著女人的小腦袋暗暗磨牙。


    要是意念能夠化作行動,方圓數十裏的樹木都已經被他削得光禿禿了。


    端靜完全沒有感受到“失而複得”的便宜相公的怨念。她還沉浸在“我的相公不是他”的悲傷中。雖然真正的宣凝很漂亮,看上去四肢齊全,身體健康,可是,她還是更喜歡坐輪椅的那個。


    畢竟,自己沒有那麽漂亮啊。


    想一想,要是和宣凝一起出去,別人一定會覺得一朵鮮花插在一坨牛糞上吧。


    不幸的是,宣凝是那一朵,自己是那一坨。


    而且,隔壁的師太說過,女人最引以為豪的,不應該是品德這樣晦澀到虛無縹緲的東西,美貌才是最通俗易懂的優點!身為出家人,她絕對不能把困難留給別人,所以,她做人的標準一直都很簡單粗暴。


    這樣說的話,站在宣凝身邊的自己,這輩子都別想自豪了。因為,陽光下看不到螢火之光。


    她看著婆婆秀美到絕俗的側臉,無聲地歎息。要是有婆婆那麽漂亮就不用那麽煩惱了。


    婆婆感受到她失意的小眼神,以還在為剛才失誤懊惱,過來安慰了幾句,又低聲向丈夫、宣凝和小兒子宣衝解釋了新娘掉包的緣由,以及她這一路兢兢業業的苦勞,說得她丈夫和宣衝看端靜的時候,都自覺領悟了母性光輝技能。


    隻有宣凝麵色不變,毫不觸動。


    婆婆知道自家兒子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行,倒也不覺得奇怪。重新上路之後,又悄悄地走到端靜身邊,向她介紹自己的家族。早該做的事,卻因為家變,以及她對端靜的看法而拖延至今,多少心裏也有些愧疚,語氣更是和藹到了極點。


    老太爺和老太太一共育有三子一女,沒有妾室,沒有庶子庶女。老太爺過世後,老太太是碩果僅存的老字輩。


    老大叫宣綱,上一任的北河節度使,戰死沙場。彼時大太太正有身孕,大受打擊之下,一病不起,生育時難產死了。生下一個兒子叫宣淨,被老二夫婦帶大。但三歲的時候被發現娘胎裏帶了病,天生的雙腿無力,隻能一輩子坐輪椅。


    就是端靜先前的那位“相公”。


    她的公公叫宣統,被流放前,繼任了北河節度使,婆婆宛氏出身河西,也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育有二子,宣凝、宣衝。


    老三叫宣絡,原是殿前副都指揮使,媳婦兒柳氏,是江南大世家的美女,雖然不如宛氏美得那麽驚天動地,卻別有江南水鄉獨有的溫柔婉轉。兩人成親之後,一直沒有孩子。


    老四是上一輩唯一的女孩,叫宣繡,嫁了國子監祭酒,生了兩個女兒——王準、王淩,因為丈夫要納妾,直接休了丈夫帶孩子回娘家,孩子也改名宣準、宣淩。


    聽完介紹,端靜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好似記住了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記住。


    宛氏取笑她:“這就記不住了?宣家是最清淨的了,不說別的,就說我們家吧。太太姨娘一大群,吃年夜飯的時候,桌子一個院落都放不下,要排到門口去呢。”所以,當初她不擇手段也要嫁到宣家來。知道了宣家被流放的消息,那些羨慕嫉妒恨的姐妹們大概會反過來嘲笑她苦命吧。可是,看著丈夫默默走在前麵,為她遮擋風沙的魁梧背影,就覺得一切都值得的。


    出嫁前,她就對舍不得她嫁給武將的父親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便錦衣玉食過得,粗茶淡飯吃得。哪怕生離死別,隻要想到奈何橋上,他隻等她一個人,便熬得下去。


    而且,流放到同一個地方,比以前他們天各一方要好得多了。雖然相公知道會不高興,但她還是要說,感謝皇上的仁慈,讓他們一家團聚。


    端靜見她說著說著,就走了神,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好吧,既然不是喚醒小鹿的人,那就按照計劃來吧。先試試他的功能!


    她雙目幽幽地望向宣凝。


    宣凝:“……”看著自己,兩眼放綠光是幾個意思?


    大隊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天就黑了,扁軻建議紮營休息,被采納了。雖然他是“娘子軍”的“主帥”,但是兩軍會和後,“主帥”的“帥印”便移交到了率先帶著宣凝他們出城的廖輝身上。


    廖輝祖上出過輔國大將軍,世襲罔替了幾代,輪到他就成了寧遠將軍,在世家濟濟的京城過著吃不飽,穿不暖,餓不死的淒涼日子。皇上也是翻了很久才找到這麽個和各大頂級武將世家都沒什麽瓜葛的武將世家,就把他頂過來了。


    他雖然知道這趟差事吃力不討好,但沒辦法,說好聽點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說難聽點就是有奶便是娘。


    這年頭,活下去是多麽不容易啊。


    不過,差事是接下來了,他人不傻。至少宣家這樣的百年世家,根深蒂固,朝中關係錯綜複雜,說不定哪天就起來了。所以在自己的權限範圍之內,盡可能給予方便。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特意叫人取下鐐銬,讓他們自由休息。


    開玩笑,他帶了將近一千號人呢,要是這都看不住他們……那大概帶著鐐銬也沒啥用了。


    晚上睡覺,夫妻自然在一起,宣淨拉了宣衝,老太太與宣繡母女們一起,端靜一扭頭,身邊就隻剩下宣凝了。


    ……


    雖然不是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但是事已至此,好像也沒什麽選擇餘地了。


    她一咬牙,走到宣凝身邊坐下。


    宣凝瞄了他一眼,身體向旁邊挪開了一點,露出一大片撲在地上的外衣來。


    距離這麽遠怎麽行?


    端靜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還是挺主動的嘛。宣凝嘴角流露出一絲自得的微笑。今天下午看到的嫌棄,應該是看錯了吧。


    “我們……開始吧?”端靜小心翼翼地開口。


    “嗯?”


    “趁他們不注意我們。”


    宣凝:“……”她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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