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是當年和天帝爭神位的巨人,都和天帝鬥了,能有什麽好下場。結果被砍了腦袋,現在以乳為眼,以臍為口,說起來豈一個慘字了得。令主歎了口氣,“英雄末路,青天白日容不下他,隻好到酆都來混飯吃。冥君給他安排了個夜遊郎的差事,專抓惡鬼,他幹得不錯,就是夜裏走道兒奶神不大好,每年少說得踩死一二十個魑魅魍魎,搞得冥君很頭疼。”


    無方對他的用詞感到絕望,“奶神……”


    令主說就是眼神,“可他現在沒有眼睛了,為了用詞準確,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奶神。”


    無方歎著氣,抬起手撫了撫額頭,這可怎麽好呢,她好像真的遇見傻子了。


    ☆、第 37 章


    令主說:“娘子你頭疼嗎?為夫給你揉揉吧。”說完擅作主張把手按在她的太陽穴上, 也不管旁觀的人有多唾棄, 愉快地為她疏解起來。


    無方胡亂推開了他的手,“我的頭一點都不疼, 你哪裏看出我頭疼的?”


    “那你做什麽扶額?不是頭疼,還有別的原因嗎?”


    原因說出來怕他臉上掛不住,她唯有轉過頭遠望黃泉路, 才能分散她的憂愁。有時她會覺得人傻至此, 不可思議。他當初能在刹土大亂時一戰成名,按道理絕對有他的精明之處。結果呢,他就是個純天然的呆子, 偶爾的深沉都是誤打誤撞。所以他隻能在魘都被一群膝蓋高的偶人追著叫爹爹,出了魘都,除去逼債的時候,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


    “令主, 你有生活目標嗎?”


    長路漫漫,還好有你作伴。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堅定地說有, “我是個務實的人,人家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我的目標是酒池肉林。我現在要做的,頭一件就是和你洞房, 然後帶著你和偶人們,一起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


    真是好大的誌向,無方發現和他說什麽人生理想都是白搭, 這人就是個實打實的草根,生理上的需要滿足之後,基本和一灘爛泥無異。


    “你想聽聽我的目標嗎?”無方對他笑了笑。


    令主覺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但後麵的內容可能會有點損害到他的利益。於是他醜話說在了前頭,“隻要不是想擺脫我就行。”


    還好她搖頭,“我初到這世上的時候,曾經跟著蓮師上過一回吉祥山。吉祥山上除了天女,還有很多空行母。空行母你知道嗎?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蓮師收服的羅刹女,蓮師說她們可以得道,隻要我一心向佛,將來我也可以。所以這麽多年來,我的目標就是上吉祥山,當空行母,這不單是為了個人的榮光,也是為了自身的超脫。煞是沒有根基的,你不會不知道。我從哪裏來,將來到哪裏去,誰都說不準。但是上了吉祥山,有佛光普照,日積月累根基就紮實了,不怕將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要讓你吃千歲蟾蜍,等以後有了機會,我還會給你找更多好東西,你吃了就不用上山當尼姑了。”令主說得很認真,“空行母像佛一樣不死不滅,可她們的待遇比佛差遠了。就拿你最敬愛的蓮師來說,他已經換了兩位明妃了,挑選明妃的條件還挺苛刻,要豐采韶秀,冶豔細腰……我看你就很符合。所以娘子,你千萬不能上吉祥山,說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騙你上山不是當什麽空行母,是去陪他雙修。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和我修呢,我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蓮師隔三差五,我可以全年無休,你覺得怎麽樣?”


    無方聽他絮絮叨叨半天,最後被他氣得說不上話來,隻有狠狠揍了他兩下,“我真是倒了血黴,遇見你這個笨蛋。”


    令主被她打得有點痛,揉著胳膊嘟囔:“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又沒有騙你。哎喲路好黑啊,我的視力不及娘子,好怕摔倒,你牽著我好嗎?”


    無方才不想理他,隻是好奇地問他,“你身在穢土,又不在佛門中,為什麽會知道那麽多關於蓮師的事?”


    令主結巴了一下,“我……以前也是很好學的,我們那族每個人入世前,要做的頭一門功課就是知曉天下事。神佛那些隱晦的秘聞,哪一件能瞞得過我們?”他嘿嘿笑了兩聲,“娘子莫羨慕人家,真到了那裏日子淡出鳥來,想走你就成為佛界的叛徒了。什麽壞事都沒幹,白白背一個罪名,有啥意思?還不如跟為夫在這穢土上稱王稱霸,看誰不順眼就打誰,上了吉祥山可不能這麽隨心所欲了。”


    他的話裏經常會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可能他不自知,無方卻聽得很仔細。要有學問,要知曉天下事,所以每個入世者都是身負使命吧!她甩了兩下手,他緊緊抱在懷裏不肯撒開,最後也由他去了,“白準,白澤……你是白澤一族,對嗎?”


    令主唔了聲,“姓白的就是白澤啊?白澤活得太一本正經,我不喜歡。”


    無方覺得這老妖怪已經讓她窮極想象了,“那你好好的,為什麽要姓白?”


    他說:“我隨便取的啊,我來梵行刹土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把我腳上的肉都泡白了,所以我就姓白。”


    無方失笑,想想也是,他們這類妖本來就沒有姓氏。比如她姓豔,一切都是隨緣,自己糾結於他姓什麽,實在沒有必要。


    慢慢往前走,黃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終於走到頭了,前麵隱約可以看得見天光,隻是穹頂呈黃色,像黃梅雨季似的。天上沒有雲,但有怪異的飛鳥,翅膀撲棱棱拍打過去,聲勢十分驚人。


    視線明朗了,也就再也沒有死抱著她不放的理由了。她腳下略慢了點,也不說話,調轉視線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為。令主不得已把手放開,悻悻道:“娘子你什麽都好,就是斤斤計較的脾氣不大好。我眷戀你,才願意粘著你,換了阿茶,我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不遠不近跟隨著的璃寬被點名,又拉出來做了反麵例子,心頭頓時一痛。他扭過頭和瞿如訴苦:“小鳥你看,這就是我追隨了好幾百年的主人。我本以為這麽多年相處,主仆之間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的關係了,可魘後一出現,令主就這麽對待我……”


    瞿如白了他一眼,“令主是我師父的,我是魘都所有男偶的,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我不聽。”


    璃寬撇嘴,“你想得太多了,我隻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


    這種遭遇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嗎?瞿如好心提點他,“因為你和令主的關係是主仆,而我和靈醫的關係是師徒。你知道一個人的起點對將來的命運有多大影響嗎?人都說重色輕友,你連‘友’都算不上,還想令主怎麽對你?”


    璃寬茶目瞪口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小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學問了?”


    瞿如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別和我走得那麽近,我怕你的笨會傳染我。”說完連跑帶撲騰追上了無方。


    探頭往前看,似乎到了忘川河了,沿途的景致是梵行刹土無法相比的。彼岸花織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橋堍,河畔三生石前有路過的孤魂含淚仰望,留在人間的情和債,三生石前一筆勾銷,走過了這一程,便徹底和前世了斷了。


    娑婆世界,他們沒有正式去過,無方降世的時候滿城一個活人都沒有,她也無法體會人間的喜怒哀樂。那些剛剛到達這裏的中陰身,立在望鄉台上,麵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令主說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家鄉,看得見自己的靈堂。然後嫌棄地轉過身去,“做人真麻煩,壽命那麽短,幾十年活得太忙了,又是子孫又是親朋的。再看看我,一萬歲剛開始步入婚姻生活,以後和娘子也沒有生離死別,多好!”


    所以老妖是萬中無一的老妖,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瞿如邊走邊回頭看,“他們哭什麽?死了可以再投胎,這輩子是乞丐,下輩子說不定就當皇帝了呢。”


    璃寬茶嗤地一笑,“你以為皇帝那麽好當,要積百世的功德才行。他們哭是因為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麽,也許入不了人道,投到畜生道當豬狗去了。”


    火照之路上落滿了彼岸花的花瓣,一路走過去,足底沙沙作響。這是一條弓背似的路,兩旁花叢中藏有無數劍戟,隻有很窄的石階可以通行。令主不時回頭,囑咐娘子小心,“冥君這人太小氣,路修得這麽窄,腳大一點的都沒法走。”


    過奈何橋,本來就不是坦途,難道還得修一條能走八抬大轎的康莊大道嗎?無方催他快上橋,一腳踏上去就看見一個圍著圍裙的老頭,正在橋頭上煎茶。


    瞿如咦了一聲,“原來孟婆是男的。”


    可能湯用完了,隊伍排了老長,選擇從橋上過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湯,好忘記前塵往事,既然是心甘情願的,等一等當然沒有怨言。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滿頭大汗,手裏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繚亂,一邊扇一邊罵,“鍋小柴禾少,給我多配兩個爐子會死嗎!一到旺季就排隊,再這麽下去我也不幹了……”


    中陰身們是帶有寒氣的,走近了像冰塊似的。令主牽著無方的手,帶上一鳥一蜥遠遠繞開,熱火朝天的孟婆看見他們先是一愣,等辨認出來後扔了手裏的芭蕉便跑過來了——


    “令主!”小老頭撫著自己頭上的角,笑得風情萬種,“小鬼在此幹了六百年,令主大人還是第一次光臨奈何橋呢。您今天怎麽來了?”看看身邊的美人,立刻露出個了悟的神情來,“是攜家屬酆都一日遊啊。”


    令主是名人,通常隻有人家認識他,他是不認識人家的。並且為了凸顯人狠話不多的人設,一般小嘍囉能不搭訕就不搭訕,所以帶上璃寬茶很有作用。璃寬上前你來我往了幾句,問一問孟婆為啥是男的,奈何橋離酆都還有多遠什麽的。


    這當口無方恰好往橋下看,看見滾滾的泥流中有個女人,磐石一樣仰頭望向橋麵。長年的浸泡,已經失去了青春的顏色,隻是愁緒漫天,應當是不願喝孟婆湯,寧願在忘川河中曆千年之苦吧。


    她仔細辯了辯她的長相,她可能有些慚愧,羞赧地別開了臉。可是一個曾經的肉體凡胎,要在汙濁中度過漫長的千年,這種恒心換做自己,也許辦不到。


    令主跟隨她的視線看過去,知道她又動了惻隱之心。他嘖嘖咂嘴,“這姑娘是個死心眼啊,多大的事兒,死了還放不下。”


    孟婆立刻上來解答:“她是個可憐人,生前磨豆腐供青梅竹馬上京趕考,人家考上狀元後配了公主,高床軟枕享盡榮華富貴,她在碼頭等了一輩子,至死沒有等到她的姻緣。她過奈何橋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勸她喝茶湯,和上輩子做個了斷,她不願意,寧願在忘川河裏苦等,也要千年之後再續前緣。這些年她看著她的情郎從橋上過了六七回,那小子回回毫不猶豫喝下孟婆湯,我問她後不後悔,她說喝得好,因為她不忍心他在河裏受千年的煎熬。”


    負心多是讀書人啊,無方滿心惆悵。令主見縫插針地賣乖:“我就不是這樣的人。”被她狠狠甩開了手,男人大多不是好東西。


    令主很鬱悶,自己什麽也沒幹,就被遷怒了。看看橋下的女人,再看看長長的隊伍,“今天又是那個凡人過橋的日子?”


    孟婆說嗯啊,伸手一指,“就是那個小白臉。”


    令主冷笑,無方還在考慮怎麽幫助女人解脫的時候,他拽起那小白臉,直接扔下了河。


    轟地一聲,忘川河水濺起數丈高,橋上中陰身大驚失色,孟婆卻撫掌大笑,“痛快痛快……小鬼早就想這麽幹了。”


    令主討好地挨到未婚妻身邊,“送他們成雙成對,你看他們多高興,男鬼笑得下巴頦都掉下來了。”


    無方探身觀望,明明是哭到分裂。女鬼束手無策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大概這刻才看明白,這男人自私又聒噪。猶豫了下,帶著遺憾的微笑,伸手壓住他的腦袋,一下壓進奔流的河水中去了。


    結局不美好,浪費六百多年才明白真相,六百多年對人來說太漫長了。令主倒覺得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他快刀斬亂麻,那女鬼等了一千年又怎麽樣,還不是對著掙紮不休的書生愁斷肝腸。


    “好姻緣得來多麽不易,女鬼雖然癡情,可惜她命不好,沒有等到我這樣的男人。”


    走下奈何橋的時候,令主還在自賣自誇。奈何橋前是正常的陰司關卡,奈何橋後便是自由發揮的酆都城。無方放眼遠望,龐大的宮殿群在廣袤的紅色大地上綿延,即便相距很遠,也能看出巨型的輪廓。更暗也更恢宏,這是酆都給她的第一感覺。闌珊的燈火是暗夜裏唯一的指引,她叫上瞿如,加快步子往那裏趕。


    令主招呼她慢一點,“你還怕他們不來相迎?”然後故意大聲歎息,“我這麽專一的男人,對比過後依然不懂珍惜,豔姑娘你會後悔的。”


    誰知敲缸沿的話,換來了她無情的嘲諷:“你是專一,鎢金十六城裏你哪一座城沒有留下過聘禮?今天對我糾纏不休,是因為我頭一個撞在槍口上,如果換了別人,你可是照樣對人家一往情深?”她鼓著腮幫子呸了一聲,“白準,我不揭你的短,你就好自為之吧。還在這兒誇誇其談,你的臉呢?哦,我忘了,你本來就沒臉,你是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


    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把令主罵傻了。璃寬茶傷感地說:“魘後終於生氣了,您幹的那件事,說起來確實不厚道。”


    令主撞天婚,因為他是隨緣主義,細想想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換了別的女人,我可能也這麽待人家,但人家不會像她這麽難得手啊。”他委屈地嘀咕,“再說已成定局的事,沒道理推翻重審,反正我現在就愛她一個人。”


    其實這件事應該分兩麵來看,如果她不在乎你,何至於為這種細節生氣?這麽一解讀,令主的信心忽然又回來了,他抓著璃寬狠狠晃了兩下,“阿茶,她也愛我,你知道嗎?”


    璃寬茶被晃得暈頭轉向,“太好了……那剩下的十五份聘禮,主上收回來沒有?”


    令主愣了一下,“這事不是交給你去辦了嗎?”


    璃寬眨著圓圓的眼睛反問:“主上吩咐過我嗎?”


    怎麽辦,令主欲哭無淚,好像忘記了。不過沒關係,過去幾千年裏才出現了無方一個,稍稍蹉跎兩天,想必沒有大礙的。


    令主和璃寬暗暗商量之際,聽見她揚聲喚他。他愉快地趕上去,她說你看,指了指遠處滾滾的煙塵,“我聽見馬蹄聲,應當是冥君出城迎接了。”


    令主一想這不行,對方排場大,自己不能落了下成。於是捏訣,空曠的大地上倏地儀仗成林,然後拉著無方坐進了四十八抬的大轎裏,一手豪邁地橫過來,攬住她的肩頭,“冥君這人最喜歡擺譜,本大王也不是吃素的。娘子快抱著我,這樣我比較有麵子。”


    無方起先是不樂意的,反感地推了他兩下。酆都的人馬越來越近時,也隻得以大局為重,勉強靠在了他臂彎裏。


    ☆、第 38 章


    冥君風塵仆仆趕來, 走得異常焦急, 城外荒地上相見時,他的坐騎矔疏鼻子裏正哧哧噴著白氣, 由遠及近,像一隻燒開的茶壺。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興匆匆到了大轎麵前, 拱手道:“白兄駕臨, 有失遠迎。怎不事先派人給本君報個信?要不是生死門上小鬼傳書,本君到現在還蒙在鼓裏呢……唉,白兄, 到了就請下轎吧,咱們是自家兄弟……聽說嫂夫人也來了,這回應該沒弄錯吧?”冥君絮絮說著,一麵踮起足尖往轎子裏看, 換個纏綿的語氣盛情相邀,“請嫂夫人露金麵,本君可是專程趕來迎接您的啊。”


    原來這麽熱情, 完全是衝著無方。冥君有個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別人的夫人打分。比如山君的老婆體胖, 他在酒裏放上三隻土鱉蟲,三分;海主的老婆眼小唇薄, 他就放上兩隻土鱉蟲,兩分,不能更多了。他自己的羅刹老婆生得妖俏, 比一幹老友家的都強上幾分,他為此得意了三千多年。後來聽說白準娶了個工作好,相貌佳的,他的心理一下就不平衡了。婚禮那天卯足了勁兒要評點新娘,可惜最後新娘是個冒牌貨。本以為白老妖要繼續打光棍的,誰知道他手段不壞,據說又把新娘子逮回來了。冥君是個不信邪的人,世上能有女人比他的冥後更好看?開玩笑!這次既然送上門來,他倒要好好看一看,就白準那個死不露臉的模樣,豬都不肯嫁給他。


    令主呢,因為未婚妻驚世的美貌,覺得腰杆子很硬。他故意拖延了一會兒,“山妻不喜歡見生人,所以天天都要本大王抱著。”他說得眉飛色舞,“冥君的臉太白了,我看慣了倒沒什麽,就怕你嚇著我的魘後。”


    冥君發現他就是到這裏來臭顯擺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常年不見陽光,臉色是差了點,但也不至於嚇人。白兄今日光臨酆都,難道就是駕車出遊?到了也不露麵,看來不會進城了,立馬就要走的吧?”


    男人說話比較生硬,冥君不客氣,令主更會挑眼,“本大王巡視梵行刹土,正好路過酆都,想來看一看冥君。雖然冥君從來不肯承認,但魘都和酆都永遠都是上下級關係,誰讓當初咱們簽了協議呢。”令主手裏的小折扇挑起了轎門上的簾子,“況且今天本大王有件事,還要請常磐兄幫忙。進不進城無所謂,隻要常磐兄給我一個答案,我即刻就走,絕不叨擾。”


    就是那半挑的轎簾,露出了隱約的光景。令主今天可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人逢喜事的緣故,打扮也不一樣了,胸前一排純金打造的瓔珞掛得滿滿當當,其奢華程度,就像盛裝的菩薩。


    暴發戶往身上堆金子,其實沒什麽可看的。冥君的目光還是被驚鴻一麵的魘後吸引了——天啊,實在是無可挑剔,唇若蓮瓣、顏若桃花。和魘都令主坐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副生動的看圖說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冥君又驚又歎,難怪天極城主當初連連扼腕,這位靈醫果然不凡。煞氣中夾帶著佛性,假以時日,完全可以修成正果。可惜時運不濟,被白準拿住了,可憐的姑娘如同蝴蝶被剪了翅膀,惹得冥君好一陣心疼。老妖怪要走隨便,但看在魘後的麵子上,冥君還是決定留他一留,遂哈哈笑道:“白兄負氣了,我們兄弟,親得手足似的,怎麽到了家門前有不入的道理呢。有什麽忙要幫,你盡管開口,隻要本君辦得到,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次倒不是令主應答了,轎中傳出個嬌脆的聲音來,“那就先謝過冥君了。實不相瞞,此次是為我徒兒的事,我求得我家令主帶我入酆都,專程來麵見冥君,為我解惑。”


    冥君一聽甚為高興,看來還有單獨相處一下的機會啊。轎子裏的令主當然也被這忽如其來的幸福震得找不著北了,她剛才說什麽?她說“我家令主”,不是單純的令主,是“我家”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語帶哽咽,“娘子……”


    無方害怕穿幫,也怕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巧笑倩兮,“阿準,我們還是隨冥君進城小坐吧。你看都到了這裏了,說話就走,傳出去讓人誤會你與冥君不和,那多不好。”


    令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好不容易乍著嗓子說了句魘後言之有理,歪著腦袋對外道:“如此就麻煩冥君了。”


    龐大的儀仗移動起來,四十八抬大轎向前行去,轎子裏的令主忍不住擦眼淚,麵對未婚妻,哭得百感交集,“娘子,我好高興,你總算承認了。我們挑個黃道吉日重辦婚禮吧,我一定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新婚夜。”


    無方束手無策看著他,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發作了。她承認什麽了,讓他感動成這樣?可是好奇怪,他一哭便牽動她的心,她知道不妙,終究是有這一天,她被這老妖怪徹底禍害了。以至於他現在動輒掛在嘴上的洞房,也似乎沒什麽可指摘的。她轉頭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頭陰霾叢生,怎麽辦呢,處境似乎越來越讓她絕望了。她一肘撐在窗口雕花的欞子上,落寞下去,眼裏蒙上了薄薄的水霧。他還在她耳邊哽咽,她一片慘然,回頭對他說:“別哭了,我比你更想哭呢。麓姬說得沒錯,我遇見你,倒了八輩子的黴。”


    “所以這藤妖死得漂亮!”令主有點惡毒地說,然後又純良無比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娘子,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在今生遇上你的。”


    扶轎的璃寬和瞿如聽見他們的對話,瞿如還是一臉茫然,璃寬茶卻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他家令主終於要守得雲開了,果然烈女怕纏郎,令主那點磨磨唧唧的能耐全用在求偶上了,以前他從來不知道,令主原來是這樣的令主。


    他吸了吸鼻子,“小鳥,等回到刹土,你就著手準備起來,這次是真的要送你師父出嫁了。”


    瞿如漠然,“我當然希望師娘能娶到我師父,這樣我就可以長期入駐魘都造福偶人們了。可是事情真的有這麽順利嗎?我聽了半天,都是師娘在自作多情,我師父從來沒有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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