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菲看看天,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塞進了嘴裏:“我是這麽想的,‘海洋資料庫’的不完善是很正常的現象,沒有必要說三道四。爸爸,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樣,也許太大膽了些。我認為那不是地球生命!”


    博士還是怔了一下,但沒有表現出慌亂。是的,兒子的大膽設想早就引不起所謂的大驚小怪了。既然能有諸如“蝙蝠人”、“蝸牛人”、“魚人”、“變色人”、“牛人……尤其是“智能植物人”,那麽,此時此刻發現一個智力超常的“鬼東西”,也就用不著太“那個”啦。關鍵在於兒子為什麽強調那不是地球生命,而沒有認為那是通常所說的“變異”。他提出這個問題時,小莫菲的回答十分幹脆。


    “這是感覺!”


    “嗯,感覺!”博士摳著鼻子邊上的一個類似於粉刺樣的東西,基本接受了這個感覺之說,“嗨,你怎麽回事?胡亂蹭什麽哪?”


    “我的返祖現象犯了。”小莫菲實話實說,“可是又不具備媽媽的堅強。爸,咱們回去吧,我路上順便泡個澡。”


    於是氣墊船二次“上路”。


    小莫菲洗了個淋漓盡致,又濕又腥地回到氣墊船裏。他把“船速”調到一個適度的檔位,開始向父親“反攻”。


    “該你說啦,博士。那個鬼東西究竟對你有什麽意義?要知道,你剛才激動得完全變形啦!我有權知道吧?”


    博士出現了少有的爽快:“那是當然,我能否使老祖父複蘇,是否能名揚世界,沒有你的幫助幾乎是不可能的。啊哈,一個人的成功的確需要運氣!”


    “我想聽正文。鬼東西的出現和老祖父有什麽關係?請吧,博士一一”


    那時候,天是墨藍的,不多的幾顆星星掛在天上,怎麽看都顯得很孤獨。好像誰說過,孤獨也是一種美。博士和兒子徜徉在大海深處,很孤獨!


    後來博士說話了,鼻子像受了涼似地嗡聲嗡氣,他說:“我不得不使用很通俗的語言來向你傳授知識,我估計這些知識最終擺脫不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命運。可是沒辦法,我現在有求於你。要是有一杯咖啡多好啊!”


    小莫菲聳聳肩:“要是有兩杯就更好啦。”


    博士開始了他的講述——


    “你聽著,小莫菲。你爸爸是個醫學家。重點研究內容是人的大腦神經係統,我想強調這一點不算多餘,後邊所要介紹的一切都和此有關。小莫菲,請您老人家把大拇指從嘴裏抽出來!我是幹這個的”博士憋不住咳嗽起來,“我恐怕感冒了,不過不要緊。我是幹這個的,我獲得了大大小小50多項世界級大獎和稱號一類的玩意,據說太空城也有意向我頒發一枚什麽勳章。你應該明白,小莫菲,你爸爸獲得這些榮譽是當之無愧的!”


    “但是。對不起,”一說到“但是”,問題就來了“但是,和榮譽相比較,我現在麵臨的挑戰更是不容忽視的。這就自然而然地說到了你的老祖父。聽好了,小莫菲,你是不是覺得我每天守在老祖父的身邊,簡直像個大孝子?”


    小莫菲插話:“你本來就是個大孝子!”


    “啊,小莫菲,問題就出在這裏,老祖父需要的不是什麽大孝子,他需要的是治療和恢複!你應該明白,他有一個搞大腦神經醫學的兒子,自己卻像一節樹樁子似地躺在床上,這個搞醫學的兒子是不是個豬?”


    小莫菲插話:“你幹嗎呀,爸爸你怎麽突然自卑了?”


    “我怎麽突然自卑了?告訴你吧,我一直很自卑,那些‘盛氣淩人’、‘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等等,全都是為了掩蓋內心深處的自卑。”


    小莫菲插話:“我沒發現你有以上缺點。不過,希望你簡明扼要一些!”


    “好,簡言之,我對你祖父的病束手無策。推開來說,我對所有早老性癡呆病人束手無策!別多嘴,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是的,植物人和早老性癡呆不是同一種疾病,至少發病途徑不同。但不是有個成語嗎?叫‘殊途同歸’。不管是由於意外傷害,譬如老祖父;還是腦細胞生理性失效,譬如早老性癡呆症;它們途徑不同卻最終歸結到一個共同的現實,那就是大腦神經係統的缺損和功能喪失。啊,你好像聽懂一些啦!”


    小莫菲插話:“是不是說,他們麵臨著同樣的處境,周身生理係統沒有毛病,而腦神經係統不靈了?”


    “ok!ok!正是這個意思!”


    莫菲博士又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停住並強調說是海風嗆的。


    “ok,小莫菲。早知道你這麽聰明,我就用不著說得太細了。總而言之,這些患者的確像一株株植物,照樣吃喝拉撒,但是沒有思維能力。而我,幾十年來研究的正是這個。我的導師,我的導師的導師,都是研究的這個,可是他們,怎麽說呢?一個死了,一個患了他自己‘進攻’了一輩子卻最終沒有攻克的早老性癡呆症。我難道要重蹈他們的覆轍嗎?”由於激動博士有些手舞足蹈,小莫菲提醒他注意這是在海上,他才老實了一些:“我不甘心呀,兒子,我那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同行沒有一個甘心的。可是,不甘心又怎麽樣?老年患者越來越多了,這種100年前少之又少的疾病,而今幾乎蔓延成常見病了。而我們除了一天比一天老,幾乎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辦法。這就是目前的現實。”


    兩個人說到這兒發了會兒呆,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觀察天上的星星。後來兒子問父親冷不冷,父親答非所問。


    “我心裏冷,兒子。我們差不多想盡了辦法,但無一成功。這就說到現在了。現在隻剩下了兩條途徑,也可以說兩個思路。這兩個思路各有各的理論基礎,同時又相互滲透。第一種稱之為胎腦移植。胚胎的胎——胎腦移植。其理論上是這樣的:欲促使失靈的腦神經細胞複蘇,以腦移植手段為首選,也就是把健康的腦神經細胞移植過來,取代報廢的腦細胞,就像鏟除廢料代之以新鮮的原料一樣。這個方法就叫腦移植。為什麽叫胎腦移植呢?這個比較易懂了,因為成年的腦移植往往會遇到一個非常難以逾越的障礙,那就是異體排斥,配型的成功率簡直微乎其微。言下之意,你再好的原料,它不接受,它排斥,結果一切都等於零。然而,胎兒的腦細胞就容易配型和被接納了,類似於電腦的兼容。胎腦因其幼稚便容易被兼容。所以,胎腦移植成為研究的重點也就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了。你的父親就是這一思路的代表。接下來就是另一個思路,稱之為‘腦再生’。


    小莫菲好像沒聽清:“腦什麽?”


    “腦再生!啊哈,你是不是覺得有些異想天開?其實不然,它從理論上也講得通。一般的來說,腦神經細胞變性失效後是不可逆的,但是不排除使用一種特殊的生理手段促使其由不可逆變成可逆,使老樹發出新芽。明白麽?這就是再生!這部分人一直在研究一種被稱為‘神經生長因子’的東西,一但研究成功,他們將名揚世界。”博士歎了口氣:“可是直至如今,我們都沒有成功的跡象。他們沒成功,是因為那個‘神經生長因子’始終沒有弄出來。而我沒有成功,卻是因為一些操作上的障礙。”


    小莫菲覺著最關鍵之處到了:“請說,爸爸。可能的話,我會全力以赴!”


    “謝謝你,兒子。我這裏所說的操作上的障礙便是胎腦的來源。我總不能用正常胎兒來做吧?那違背人道主義,胎腦的來源頂多是為數極少的引產胎兒,而這種‘半成品’的腦細胞恰恰又屬於‘次品’一類。我就卡在了這裏,兒子!等等,我還沒有說完呢。在研究過程中我使用過‘替代品’,譬如豬的胎腦,狗的胎腦、猴子的胎腦,甚至海豚的胎腦……看出來了麽?這些‘替代品’一個比一個智力發達。但是,除了部分技術上的因素外,這裏最難解決的還是智力發達距離要求太遠的難題!它們的聰明度不行。該懂了吧.兒子,這就是我為什麽對“鬼東西”那麽重視的全部原因!”


    小莫菲高叫起來:“我懂啦,假如說能把‘鬼東西’的胎腦槁到手,並給老祖父移植成功的話,老祖父就會醒來,就會變成一隻‘老鬼東西’啦!”


    “雖然聽著比較不恭,但是,我必須承認,你說對了,兒子!”莫菲博士很高興兒子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圖。


    ------------------


    7


    那是一個令人激動的不眠之夜,父子倆從海上聊到“城堡”,從坐著聊到躺著,待第二天的太陽射進窗戶時,兩個醒來的人發現竟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小莫菲胡亂吃了些東西,準備再次去黑石島一帶尋找“鬼東西”。博士讓他帶上麻醉槍,兒子笑道:“這個我比你懂!”


    臨出門時他想起了一個問題:“爸爸,假如鬼東西的胎腦給老祖父移植成功,老祖父是不是應該劃歸外星人之列了?”


    博士一怔:“唔,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想過。可是兒子,你為什麽老是認為那是外星生命呢?”


    “感覺!我好像說過了。”小莫菲笑笑就走了。


    這一天和過去的歲月沒有絲毫的不一樣,太陽挺好,街上挺熱鬧,幾家新開張的店鋪照舊把聲勢造得挺大,人們照舊和他打著一成不變的招呼,小莫菲一一還禮——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什麽變化。要說變化隻有他的心思變了,過去下海是為了尋找愉快,現在似乎變成了使命。這項使命關係著一項十分迫切的醫學探索的成功與否,因此不同於兒戲。


    他去潛水俱樂部看了看,與朋友們閑聊幾句,而後去資料部門借出幾張光盤讀了讀。他倒底不是小毛孩子了。學會了踏踏實實地做事。過去可不一樣,他肯定會不顧一切地下海去找“鬼東西”,去幹那種事倍功半的蠢事。現在不同了,必須拿準了再下手。


    說實在的,到目前為止,對“鬼東西”的了解僅僅是一層皮,甚至連一層皮都夠不上,有必要看看俱樂部的內部資料。時常有這樣的情況,資料一大堆,卻沒有誰注意到什麽。當然啦,他現在依然不希望別人知道什麽,隻想從別人不經意搞到的資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絕不是自私,而是為了恪守父親製定的保密原則。


    很遺憾,內部資料裏沒有關於“鬼東西”的記載。假如有,他肯定不會忽略。他堅信自己對父親說過的話,莫菲家族的孫子和“鬼東西”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很奇妙的“感覺”。


    那是類似心理感應般的味道,不太好打比方。


    看資料的過程中他隱約出現了片刻的感應,但調閱圖像資料時,發現那不是“鬼東西”,隻是一堆類似於卵石的海底物質。而後他就告辭了。俱樂部這幾天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買賣,說是南太平洋深處發現了一條四五百年前的沉船,需要一批優秀的潛水員,並且開價十分合適。放在平時他絕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現在畢竟不是平時。


    離開俱樂部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黑石島。小莫菲回憶了一下,以前若幹次與“鬼東西”邂逅,大多在午後至傍晚這段時間,此刻略早。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阿卡的氣墊車出現在他的視野裏。車裏有兩個人,一個是阿卡,另一個遠看比較眼生,近了才認出是那個阿珠。


    阿珠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眼縫中露出間諜似的幽光。小莫菲覺得裝看不見已經沒有意義了。


    “嗨,阿卡!”呼喊時他盯著的是阿珠。


    阿卡這才發現了他,很快地扭過頭來。這一下子把小莫菲弄笑了,阿卡的大胡子齊著中間剃掉了一半,整整齊齊,既滑稽又讓人覺得不像個正經人。


    “啊,莫菲……不不,小莫菲!好久不見了,我真想你呀!咱們去喝一杯吧,千萬別說不。我代表阿珠真誠相邀。”


    阿珠粲然一笑。


    拒絕顯然來不及了。


    幾分鍾之後,他們坐在了樓外樓酒吧。白天來這裏的人可真不多,老板慷慨地同意他們“隨便喝”,隻是不要醉成一灘爛泥就成。


    小莫菲這才發現阿卡剃掉半扇胡子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那半邊臉腫了,眼睛充血,腮上還糊著一塊類似於膏藥的玩意兒。


    “這是怎麽搞的,好像發生了區域性武裝衝突?和誰?”


    阿卡說:“和麻子那個混蛋,他向阿珠舉止不端,說話中帶出明顯的挑逗詞匯。你想我是那種吃虧的人嗎?我把那家夥打到醫院罕去了!嗨,你應該知道呀,全鎮都知道!”


    小莫菲知道醉鬼麻子遲早會挨揍,因此沒有表示驚訝。真讓他驚訝的是阿珠,這個女人幾天不見就已經跟阿卡不分你我了,真可謂神速!嗯,是個惹事的女人。


    母親一向管那些她看不上的女孩子叫“惹事的女人”,小莫菲這裏是借用一下。


    “你付出的代價也不小,阿卡!”


    阿卡喝了一大口酒:“那得分怎麽說了,和麻子相比,我這點兒傷根本算不上什麽。”


    “我指的是這把胡子,長齊了恐怕需要一年至一年半。”


    阿卡點頭承認:“那倒是。”


    他們聊了一些可聊可不聊的事,簡直就是在打發時間。阿卡不停地喝,小莫菲每一次都陪他舉舉酒杯,可是他不敢多喝,隻是抿一口。好在阿卡的注意力沒放在他身上。


    他發現,阿珠幾乎沒喝。


    “小莫菲,我好幾次都想問你了。”阿卡的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了,“你身上有一股討厭的海腥氣。按說幹你這行的有這種氣味也很正常,可是怪了,我和別的潛水員喝酒的時候卻聞不到這股味兒。小莫菲,我懷疑你18個月沒洗澡了。”


    阿卡朝他舉舉杯子:“喝。”


    小莫菲真恨不得在那張又腫又醜的臉上補充幾拳。並不在於他說自己十幾個月沒洗澡了,而是他發現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綠皮不可能沒味兒。


    阿珠正悄悄地注視著他,眼神有些神秘的閃爍。


    小莫菲推開酒杯假裝憤怒,恰巧也能借機溜走。阿卡已經有一半身子滑到桌子底下去了,但依然挺夠朋友:“阿珠,替我送送小莫菲。”


    阿珠言聽計從地隨著小莫菲出了樓外樓。小莫菲本以為送到門口就可以了,沒想到阿珠竟發動了阿卡那輛氣墊車。


    小莫菲不得不問一句:“你不管阿卡啦?”


    阿珠又是粲然一笑:“我是奉命送你的,要送就多送幾程。”


    “這……這怎麽可以?”小莫菲不知怎麽就慌了,“阿卡已經醉啦!”


    阿珠再次笑:“對啦,正是因為他醉了。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好睡醒,那不是正好麽?”


    天!小莫菲叫苦不迭。果然是個惹事的女人!


    ***


    似乎一路都在聽阿珠胡扯,鬧了半天這個姑娘相當能說,而且有一部分內容相當有意思。小莫菲聽出,除了空間站她沒去過,全世界幾乎都被她跑遍了,她居然拜訪過印度洋深處的一個隻有二十幾個土著人的小島。“老天爺,就憑這一點就不是個等閑之輩!”他想。


    兩輛車像情人似地挨得近之又近,而且扭昵地擺動著。當然,自動控製係統能保證它們不會“接吻”。據說有人的控製係統失靈了,車“吻”在一起,鬧出了兩條人命。


    那起悲劇發生在前年。


    “我很想知道,阿……你是叫阿珠吧?我很想知道,阿珠,你這樣滿世界的東遊西逛,耗費著大好青春,你難道認為有意義嗎?”


    阿珠咯咯地笑:“什麽叫東遊西逛?東遊西逛是浪蕩公子的行為,我是那種人嗎?我這叫考察,懂不懂,考察!”


    小莫菲認為這隻不過是用花言巧語在胡弄人,於是道:“考察都是有目的和有目標的,你卻什麽都沒有。”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


    “願聞其詳。”


    “什麽‘願聞其詳’?”阿珠望著他。


    小莫菲道:“我想聽聽你的考察目的。”


    阿珠又開始笑:“那可不行,我不是什麽秘密都會透露的。你別看我很隨便的樣子,其實我是個挺正經也挺嚴肅的人。我知道你不信。”


    小莫菲當然不信,因為正經和嚴肅的女人用不著自我標榜。不過,阿珠說不定真有什麽秘密。


    “阿珠,假如我相信你是個正經並且嚴肅的女人,你能透露點兒什麽嗎?”


    阿珠道:“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須是平等的。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兒東西,你呢,也應該告訴我一點兒東西。”


    小莫菲笑起來了:“這個條件一點兒也不過分,可是,我什麽秘密也沒有哇!”


    “你有!你絕對有!”阿珠看穿一切似地盯著他,“比如你身上的味兒!”


    小莫菲心頭一沉,不自然的表情非常沒出息地凝固在臉上。他敢肯定,阿珠這回算是把自己“看透”了。


    “阿珠,你……你難道也認為我18個月沒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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