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中的人背對著牢門,盤腿坐在地上,似乎對門外的人毫無興趣。


    直到魏銘啟的腳步停在他門口的時候,才轉頭去看,那人大約同魏銘啟差不多的年歲,一雙杏核眼,眉宇紛飛,眼神狡黠,即使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也還是整齊俊朗,除了衣口處的幾點已經幹透的血跡之外,眉宇中透出一股對他們這些貴族門閥的不屑一顧。


    “陸淩”魏銘啟打開牢門,進去就直呼大名“齊天四年冬,於虎威山劫戶部劉大人給南胡的賑災款四千兩,災糧十五萬石,後逃於湖城被捕,於翌年三月入獄,劫賑災錢糧,其罪當誅,皇上親下口諭,於今年秋後問斬。”


    那人不慌不忙,用拴著鐵鏈的手掏了一下耳朵,隨即露出一顆虎牙,笑嘻嘻的說“我的這點豐功偉績就不勞您再重複一遍了,現下還沒入秋,是那皇帝等不及要殺我了嗎?”


    魏銘啟也輕輕笑了一聲,也不嫌牢獄中的草垛髒,學著那人的樣子也盤腿坐下,假裝神秘的小聲問。


    “你那錢放哪了?”


    “我花了”那人一副要打要殺隨便的態度,一臉沒皮沒臉的笑,隻是露出的一顆虎牙亦正亦邪中透出一絲俏皮。


    “那那十五萬石糧食呢?”


    “我吃了”


    魏銘啟忍不住笑了一聲“陸大當家好胃口啊”


    “好說,綠林中人幹的是體力活”隨即轉頭看著魏銘啟一笑“飯量大”


    魏銘啟無奈的笑著搖搖頭。


    “但我聽說,後來有人給南胡災民送去了錢糧,不偏不倚正好四千兩白銀,十五萬石糧食”


    “嗯”陸淩假裝正經,一臉嚴肅的說“所以呀,這世道還是好人多”


    “那陸大當家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占山為王,靠打家劫舍過日子”陸淩一臉桀驁,隨即又把問題拋了回來:“你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獄中僅有的一絲光亮照在陸淩的臉上,空中飛起的灰塵如一層薄霧,將那人的臉朦朦朧朧的藏在後麵,隻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和一顆狡黠的虎牙格外明顯。


    魏銘啟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隻銀製的小酒壺遞給陸淩。牢獄中別說一口酒,就是連一碗幹淨水也喝不上,轉頭看到精緻的酒壺,陸淩瞬間兩眼放光,一把拿過來打開便仰頭喝下一大口。


    “看來我真是活到頭了,都有人給我送酒來了”


    魏銘啟看著他那副泰山崩於前而坐懷不亂的樣子,不由得一笑,說道:“你還真是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


    “本來幹的就是掉腦袋的行當,脖子天天架在刀尖上,有什麽好怕的?”又飲下一大口說道。


    “無牽無掛?”魏銘啟問。


    “有牽掛的誰能上梁山?”


    “虎威山一百個兄弟不要?”


    “有我們二當家的撐著”


    “二十年打下來的基業不要?”


    “能者居上”


    “身前富貴?”


    “沒富貴過”


    “身後名聲”


    “狗屁名聲”


    “殿子期?”


    “……”


    舉到嘴邊的酒壺突然停住,本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僵在那裏,眉頭慢慢鎖上。


    “你是誰?”


    魏銘啟嗤笑一聲“你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誰?”


    “是他讓你來的?”


    “他恐怕沒那個時間”


    魏銘啟從陸淩手裏拿過酒壺,自己喝了一口又放回他手中。


    “他現在忙著跪楊大人家的門檻呢”


    陸淩的臉變的比死人還難看,胸口快速起伏,剛才還一張玩世不恭的臉,現在憋的紫紅,半天才憋出一個字“跪?”


    在陸淩的眼裏,鬼魅一般的眼神,天性高傲的殿子期,跪天子,跪父母,流血不流淚的人是絕對不會跪旁人的,卻生生從魏銘啟的嘴裏說出一個跪字,讓他之前所有的桀驁都付之東流。


    “你以為你在這裏躲清靜,一朝問斬,萬事皆空”魏銘啟看著他愁緒滿麵的眼,一字一句說道:“他可是殿子期”


    是呀,他可是殿子期,是他陸淩的殿子期,是站在虎威山下一身光潔如雪仰頭望你的殿子期,是那永遠傲氣淩然的殿子期,如今旁人悱惻蜚意如排山倒海,嘲笑謾罵添油加醋如山崩海嘯,自甘卑賤,委身於人,跪遍了楊大人家的九九迴廊,跪遍了劉大人家的十五道門檻,幾乎散盡殿家幾十年的家財基業,受遍了族中幾十道杖刑,但他曾幾何時想過要棄你於不顧?


    他可是殿子期,是你陸淩的殿子期啊!


    “他怎麽樣……”陸淩僵硬的問了一句。


    “還能怎麽樣,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潔白如雪的衣服蓋上一層厚厚的積雪,遠處看去甚至都看不出那有一道人影,再高傲挺立的人,從背後看去,也是微駝著背,散下的髮絲間凍結著薄薄的冰渣,起身的時候總是因為僵硬的腿而踉蹌不穩,鬼魅一般的眼神也早已暗淡沒了顏色,再也不是那個傲然挺立的殿子期了,再也不是那個才華橫溢站在橋端盛氣淩人的殿子期了。


    “我……”陸淩的眼中終於失去了桀驁,一片疼惜氤氳而上“我如何能看?”


    “這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魏銘啟抓過陸淩的手,無聲的在他的手心寫下一個字:反。


    陸淩的眼神中閃出一絲殺意,眉宇緊鎖“你是誰?”


    魏銘啟繼續在他手中寫下:赫安王,三個字,隨即收回酒壺放進懷裏。


    整頓衣冠,起身將離,走至門口的時候丟下一句:“三日後我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


    鞠躬~~


    ☆、第八章


    齊天十三年秋,赫安王魏銘啟攜五萬精兵從臨天王封地烏土納出兵,傳說中的銅車鐵騎果真如神話中神兵天降一般所向披靡,連破五城,代陣前候將軍陸淩攜五萬精兵從京城側翼破土而來,自此,京城高牆不堪重負終究敗下陣來,朝堂之上竟無一人可用,京城守衛竟無一人可抵,黃沙漫天,烽火連綿,火紅的狼煙竟燒得京城漆黑的夜也如血染一般,戰事連綿不休,皇城殿內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擔心的還是前幾日剛得的南海珍寶是否會被賊人掠了去,大小諸侯耳聰目明,已知無法翻手覆雨,紛紛舉城來投。


    齊天十四年春,赫安王魏銘啟破皇門而入,天子麵若篩糠,將玉璽雙手奉上,任憑絞盡腦汁也猜不到那個苟且偷生百無一用的弟弟十幾年來心裏竟盤算著如此大的一盤棋。


    同年六月,新帝登基,天子魏銘啟改國號為良,年號未央,廢舊曆,立新法,頒布聖旨:嫡妃姚氏,孝敬性成,溫恭素著,立為皇後,賀佑棋輔佐有功冊封為國師,陸淩屢立戰功冊封為陣前候,賜侯府一座,白銀千兩。


    自此,天下大變,風起雲湧,國讎家恨,前塵往事,也終於歸為一抔塵土,一頁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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