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麽些年,保不準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啟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將八荒四海並三千大千世界一應燒成慘白灰燼。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著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算什麽煩惱事。我撈了昆侖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顏趕來之前,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著擎蒼將東皇鍾開啟了。


    我早曉得會在穀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穀口等著,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於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嚇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工夫哪裏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著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裏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淺。”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裏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著。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隻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著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著東皇鍾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著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麵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地望著躁動的東皇鍾,轉頭一瞟,見著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著。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著,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隱隱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衝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滯。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著擎蒼快要從鍾裏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將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麽也別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他持著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隻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泠泠風掃得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近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為,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麽,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隻能自救,我凝氣欲將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隻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拚死的掙紮全是無用。淚眼模糊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鬥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戾氣傷著。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衝破了定身咒,卻怎麽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吧。”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吧,我在這裏陪著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著,是個廢物,於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著他,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誇。今日見著青冥劍翻飛繚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將我的眼晃得一陣狠似一陣。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站得太高,不大能留意誰占了上風。但我曉得夜華他定然撐不了多久。我隻盼著他能撐到折顏來,哪怕撐得他爺爺派的一幹不中用的天兵天將來也好。


    若水之濱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忽聽得擎蒼長笑三聲,笑畢長咳了一陣,緩緩道:“今日敗給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傷尚未養好,今日出鍾又折了許多力氣,我絕無可能敗給你這黃毛小兒。”


    那一派濃濃的煙塵漸散開,夜華以劍支地,單膝半跪在地上,道:“終究你是敗了。”


    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顫抖著與土地道:“下方沒什麽了,你快將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腳亂解仙障之時,東皇鍾爆出一片血色紅光。我靈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蒼不是敗了嗎?他既敗了,那東皇鍾緣何還能開啟?


    夜華亦猛抬頭,沉聲道:“你在這鍾上動了什麽手腳?”


    擎蒼躺在塵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曉得,為何我動也沒動東皇鍾,它卻仍能開啟?哈哈,我不過用了七萬年的時間,費了一番心思,將我的命同它連在一起罷了。若我死了,這東皇鍾便會自發開啟。看來我是要死了,不曉得與我陪葬的,是小子你,還是八荒的眾仙……”


    他話尚未說完,我眼睜睜見著夜華撲進那一團紅蓮業火。


    是誰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許?東皇鍾開啟了又怎麽,八荒眾神都被焚盡又怎麽,終歸我們兩個是在一處的,燒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麽……你怎麽能丟下我一個人?


    夜華他撲進東皇鍾燃出的紅蓮業火時,鎖住我手腳的那一件法器忽然鬆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為散盡了,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紅蓮的業火將半邊天際灼得血紅,若水之濱一派鬼氣森森,我拚出全身修為祭出昆侖扇朝東皇鍾撞去。鍾體晃了一晃。在那紅光之中,我尋不見夜華的身影。


    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匯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哐——東皇鍾的悲鳴。


    紅光閃了幾閃,滅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東皇鍾頂跌落下來。


    我踉蹌過去接住他。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絲絲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長袍已被鮮血浸得透濕,卻因著那顏色,並看不出他渾身是血。


    折顏說:“我一向覺得夜華總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時便問了一問,我本以為他是極喜歡這個顏色的,他端著酒杯半天,卻同我開玩笑道,這個顏色不大好看,但很實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來,也看不出那是一攤血,隻以為你撞翻了水罐子,將水灑在身上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你著緊的人自然便不會憂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顏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欣慰夜華這悶葫蘆終於學會說玩笑話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全是正經的。


    三百年前,當我化成懵懂無知的素素時,自以為愛他愛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記憶,隻是青丘的白淺,當他自發貼上來說愛我,漸漸地令我對他也情動時,也以為這便是愛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諒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誅仙台;不能原諒如今他口口聲聲說愛我,不過是因著他當年欠了我的債,覺得愧疚;不能原諒他自始至終,從不懂我。說到底,我白淺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在情之一字上,卻自私得毫無道理,半點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連兩次栽到他的身上,兩回深深動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來,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為什麽總穿這一身玄袍。原來不是因為喜歡這個顏色,原來是為了不叫著緊的人憂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


    七萬年前,墨淵用元神生祭東皇鍾時,口中吐的血,比他現在嘴角溢出的這幾絲血痕,豈是多了百倍。他的修為遠比不上那時的墨淵,那本應吐出的百倍的血,哪裏去了?


    我低下頭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顧不得他身體那微微的一震,隻管用舌頭頂開他的齒關,用力探進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熱的東西沿著我同他兩口膠合的縫隙蜿蜒淌下,他一雙眼睛黑得越發深沉。


    我同夜華,在我是白淺的這一世裏,相愛不過九重天上的個把月,最親密的,不過那幾夜。


    他一把推開我,咳得十分厲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盡了他最後的力,他就那麽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卻動彈不得。


    我爬過去將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它們全吞到肚子裏?你現在才多大的年紀,即便軟弱些,我也沒什麽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複了咳嗽,想抬起手來,卻終歸沒抬上來,明明連說話都吃力,卻還是裝得一副從容樣子,淡淡道:“我沒什麽,這樣的傷,並不礙事。你……你別哭。”


    我兩隻手都抱著他,沒法騰出手來抹臉,隻瞧著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東皇鍾的,除了墨淵,我還沒見到有誰逃過了灰飛煙滅的命運,便是墨淵,也足足睡了七萬年。夜華,你騙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對不對?”


    他身子一僵,閉上眼睛,道:“我聽說墨淵醒了,你同墨淵好好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吧。”


    我怔怔望著他。


    那一刹那仿如亙古一般綿長,他猛地睜眼,喘著氣道:“我死也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隻愛你一個人,淺淺,你永遠不能忘了我,若你膽敢忘了我,若你膽敢……”聲音卻慢慢沉了下去,複又低低響起:“我又能怎樣呢?”


    我靠近他耳邊道:“你不能死,夜華,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去找墨淵,他會有辦法的。”他的身子卻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邊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去找折顏要藥水,把你忘得幹幹淨淨,一點也不剩。我會和墨淵、折顏還有四哥一起,過得很好很好,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顫,半晌,扯出一個笑來,他說:“那樣也好。”


    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也好。


    第二十三章 三生三世


    我坐在凡世一座樓子裏聽戲。夜華他離我而去已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戰,擎蒼身死,夜華以元神祭東皇鍾,魂飛魄散。玉清昆侖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東皇鍾那重重一撞,引得東皇鍾悲鳴七日。


    折顏說,他趕到時,夜華已氣絕多時,我渾身是血,披頭散發抱他坐在東皇鍾底下,身周築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誰也靠近不得。東皇鍾七日悲鳴,引得八荒眾神齊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個仙伯來取夜華遺體,十四個仙伯在外頭祭出鳴雷閃電連劈了七天七夜,也沒將那道仙障劈出個縫來。


    折顏道,我以為你要抱著夜華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幸虧東皇鍾鍾聲傳得遠,擾了墨淵的清修,第八日上頭,將墨淵引來了。


    他說的那些我全記不得。那時,我隻覺得夜華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實抱著他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也不錯。縱然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地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旁沉沉喚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著他的臉,我曉得他在我身旁。


    折顏說墨淵是在第八日上頭趕來的。他什麽時候來的我不清楚,朦朧中大約有個印象,那時我坐在東皇鍾底下腦中空空,前塵後事全不曉得,恍一睜眼卻見著墨淵他立在仙障之外,皺眉瞧著我。


    我一顆幹成枯葉的心稍有些知覺,才反應過來自己仍活著,夜華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華他死了。我見著墨淵他就在近處,覺得墨淵他大約能有辦法救一救夜華,他當年也是曆了東皇鍾這個劫的,最後仍回來了。我覺得隻要能救得了夜華,隻要能讓他再開口叫我一聲淺淺,莫說七萬年,七十萬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著夜華跪到墨淵身邊求他救一救,真要起來時卻全身無力。墨淵疾走兩步過來,檢視了半日,歎了口氣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讓夜華他走得好些吧。”


    墨淵重回了昆侖虛,我將夜華帶回了青丘,十四個仙伯亦步亦趨地跟著。我覺得夜華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給任何人。一串仙伯在穀口候了半月,無功而返,回九重天同天君複命。


    第二日,夜華他一雙爹娘便駕臨了青丘。


    他那麵上溫婉又乖順的親娘氣得渾身發抖,濕透的繡帕一麵揩拭眼角一麵道:“我今日始知你原來就是當年那個凡人素素,我兒夜華卻是造了什麽孽,前後兩次都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時他巴心巴肝為你,為了你甚而打算放棄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間的債,天君當年判你還她的眼睛,判你產下阿離後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過失了一雙眼睛罷了,我兒卻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誅仙台。好,你跳了,我兒夜華他也隨著你跳了。這是你飛升上神的一個劫,夜華他呢,誅仙台那一跳,整整睡了六十多年。如今三百年後,又因著你,因著你灰飛煙滅。我兒他,他這一生自遇見你便沒一時快活。他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又為他做了什麽?你什麽也沒做,卻心安理得霸著他。如今他已死了,你連他的屍首也要霸著嗎?我隻問你,我隻問你一句,你憑什麽?”


    我嗓子發澀,往後踉蹌了兩步,迷穀一把扶住我。


    夜華他爹在一旁道:“夠了。”又轉身與我道:“小兒誅殺鬼君擎蒼,以元神阻擋東皇鍾滅噬諸天,乃是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樂胥之言皆為婦人之見,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兒的屍首,上神確該歸還。上神雖與小兒有過一紙婚約,終未大婚,占著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有些不合。小兒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小兒此種,理當葬在第三十六天的無妄海中,還請上神成全則個。”


    夜華被帶回九重天那日,是個陰天,略有小風。


    我親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臉頰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時,心中存了極荒唐卑微的念頭,希望他能醒來,能抵著我的額頭告訴我:“我不過同你開個玩笑。”可終歸是我的癡念妄想。


    夜華被他爹娘放進一副冰棺裏頭,當著我的麵,抬出了青丘。我隻留下了他一套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顏送了棵桃樹給我。我將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澆水添肥,不日這桃樹便長得枝枝杈杈。桃樹開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將夜華留下的玄袍收斂入棺,埋在這桃樹底下,做了個衣冠塚,不曉得待這棵桃樹繁花滿枝時,它會是個什麽模樣。


    迷穀說:“姑姑,您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要將小殿下接回青丘嗎?”


    我搖了搖手。我自然記得我有個兒子,我給他起名叫阿離。但眼下我連自己都不大有工夫照顧,更遑論阿離。他在天上會被照顧得很好。


    夜華被他爹娘帶走後,我在桃樹下枯坐了半月,整日裏渾渾噩噩,眼前常出現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頭發柔柔散下來,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或靠在我膝頭翻書,或坐在我對麵擺一張幾作畫,水君布雨時,還會將我揉在懷中,幫我遮雨。枯坐在桃樹下的這半月,我覺得夜華他時時伴著我,我很滿足。


    我覺得心滿意足,折顏、四哥連帶迷穀、畢方四個卻仿佛並不那麽心滿意足。第十六日夜裏,四哥終於忍無可忍將我提進了狐狸洞,放到水鏡跟前一照,斂著怒氣道:“你看看你都成了個什麽樣子,夜華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嗎?”


    四哥說得不錯,我覺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曉得是不是我灰飛煙滅了,就一定能找到夜華。灰飛煙滅這檔事,總覺得大約是什麽都不剩,一概回歸塵土了。倘若我灰飛煙滅了,說不定就記不得夜華了,那還是不要灰飛煙滅的好,如今我還能時時看到他在我跟前對著我笑,這樣挺好。


    水鏡裏頭的女神仙麵色慘白,形容憔悴,雙眼縛著厚厚的白綾,那白綾上還沾了幾片枯葉。這個白綾長得同我日常縛的那一條不大一樣。腦子慢吞吞轉一圈。哦,月前折顏將我捉去換了眼,這個白綾是他製的上了藥水的白綾,是以同阿爹為我做的不一樣些。


    四哥歎了口氣,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這麽大歲數了,生離死別的,還看不開嗎?”


    也不是看不開,隻是不曉得該怎麽去看開。如果我曉得該怎麽做,興許就能看得開了。那夜喝醉打碎結魄燈,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樁往事時,不曉得怎麽,全記不得夜華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華去後,卻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腦中一日日閃的,全是他的好。我從前罵離鏡罵得振振有詞,說他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便再不會珍惜。我何嚐不是如此。


    長河月圓,夜深人寂。無事可做,隻能睡覺。


    我原本沒想著能夢到夜華,這個夢裏,我卻夢到了他。


    他靠在一張書案後頭批閱公文,半晌,將一幹文書歸在一旁,微蹙眉喝了口茶,茶杯擱下時抬頭盈盈笑道:“淺淺,過來,跟我說說昨日又看了什麽戲文話本。”


    我沉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這真是老天爺賜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樹下時,那些幻影從不曾同我說話,夢中的這個夜華,卻同活著時沒兩樣,不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還能同我說說話。


    自此之後,我日日都能夢到他。我覺得睡覺真是個好活動。


    其實換個角度來想一想,也就釋然了。他們凡界有個莊周夢蝶的典故,說一個叫莊周的凡人做夢變作了隻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樂。片刻後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仍是凡人莊周。不曉得是莊周發夢變作蝴蝶,還是蝴蝶發夢變作了莊周。從前我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把夢境當作空幻。如今這樣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個個兒,把夢境當作真的來過日子,把現實全當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樣沒差,不過換種過日子的方法而已,卻能令我快樂滿足。這也是一種看開吧。


    折顏同四哥見我氣色漸好,隻是日漸嗜睡而已,便不再常看著我,大約他們已多多少少放下了心。


    九重天沒傳來立新太子的消息,隻聽說昭仁公主素錦被永除仙籍了。因東皇鍾異動時,她身為守鍾仙娥,卻未能恪盡職守,及時上報天庭。她身在其職卻不能行其責,間接害得太子夜華與擎蒼一戰孤立無援,終以自身元神生祭東皇鍾,魂飛魄散。天君痛失長孫,震怒非常,當即將她貶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輪回,要經百世情劫。


    我覺得天君對素錦這一罰罰得有些過了,大約是遷怒。但這些事終與我無幹,便也隻是當個閑聞來聽聽。


    掉個角兒來走這條人生路,我走得很好。在這個人生裏頭,我相信夜華是活著的。


    當初做給他的那個衣冠塚成了我最不願見到的東西。因它時時提醒我,這一切都是你虛構出來的,夜華死了,他死了。我覺得那個地方是個極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穀將那衣冠塚掀了。便在狐狸洞中另開了一個洞口。


    四哥得空時常帶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懷,順便遣他的懷。遊山時他會說:“你看這高聳入雲的大山,站在山頂一看,這世間一切渺小如斯,不會令你心胸瞬時博大起來嗎?不會令你覺得小兒女情傷不過是天邊的浮雲,一揮手便可抹去嗎?”遊水時他會說:“你看這飛流直下的瀑布,奔騰入河川,不舍晝夜,且從不回頭。你看了這個瀑布,不會覺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頭,總是要向前看的嗎?”遊集市時他會說:“你看這螻蟻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過數十載春秋,且還受司命排的種種命格所困,種田的大多一生窮苦,讀書的大多誌不能展,養在深閨的好女兒大多嫁個王八丈夫。可他們仍歡歡喜喜地過著。你看了這些凡人,不會覺得自個兒比他們好上太多了嗎?”


    初初我還聽著,後來他說上了癮,每回都要這麽說一說,我嫌棄他囉唆,再去凡界便隻一個人了。


    夜華去後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聽戲,遇見方壺仙山上一個叫織越的小神仙。在凡界聽戲須得照著凡界的本子來,覺得角兒唱得好便捧個錢場,喝彩時投幾枚賞錢到戲台上,也算不辜負了戲子們一番殷勤。


    織越小仙大約頭一回到凡界看戲,見紅木雕欄後頭一幹看戲的扔銀錢扔得熱鬧,眼紅也想扔,卻兩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報了家門,找我借些打賞銀錢。我雖有些奇怪她一個小神仙自當習得變化之術,變一兩個銀錢出來理當是樁小事,還是借了幾顆夜明珠給她。後來才曉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遊惹禍端,將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不過是個點頭之緣,此後我去凡界看戲卻回回都能遇上她,這點頭之緣便硬生生被掰成了個長久緣分。織越生得喜辣活潑,又不纏著我打聽我是誰家住哪裏芳齡幾何,我覺得難得。再則聽戲時能有個人說說話,又不是四哥“你看這跌宕起伏的戲文……”這種說話,也挺不錯。


    這麽一來二去的與她同聽了十多場戲,算算日子,大約已兩月有餘。


    今日,我又坐在這樓中聽戲,戲台上挺應景地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時,夜華他離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戲台子上的青衣將水袖舞得洋洋灑灑。


    這一段戲文直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織越小仙才姍姍來遲,覥著臉在我身旁占了個位置坐下了。


    戲看到一半,她掩著嘴角湊過來偷偷摸摸道:“我那個天縱奇才卻英年早逝的遠房表哥,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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