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個哈哈道:“等將墨淵調理得差不多了,還是請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趕緊將你兩個的婚事辦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見,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華了。老天總算開了一回眼,叫你的紅鸞星動了一動,雖動得忒沒聲息了些,好歹讓我看了出來。你也不用過於糾結,夜華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違了表白時的誓約……”


    我正豎起耳朵要聽一聽,若夜華膽敢違了與我表白時的一番誓約便會怎樣,他卻將手中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道了聲:“看你現在這樣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跳上窗戶,嗖一聲不見了。


    四哥的這一番話,我在心中仔仔細細過了一遭。


    這一遭,卻過得我幾萬年於風月事上無所動的心湖瞬起波浪。


    四哥說得不錯,我雖一直想給夜華娶幾位貌美側妃,可小輩的神仙們見多了,竟沒覺得有一個配得上夜華的。


    若我當真對夜華動了心……我白淺這十四萬餘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會對個比我小九萬歲,等閑該叫我一聲老祖宗的小子動心。


    我立在空蕩蕩的樓中計較了半日,唏噓了半日,歎息了半日,到底沒耗出個結果來。


    今日這大半日的幾頓折騰也煞費精神,雖心中仍惴惴著,依舊和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卻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閉眼,麵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華蒼白的臉來。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個多時辰,雖不曉得是不是對夜華動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話讓我琢磨明白過來,九重天上暫且還與我有著婚約的太子夜華,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個不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覺得同夜華解除婚約這個事可以先緩一緩,一切靜觀其變。


    他下午那通莫名其妙的話,唔,雖想起來就頭疼,也暫不與他計較了。今夜先拿出上神的風度來,去他那處取結魄燈時,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罷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華下榻的那處寢殿時,他正坐在院中一張石凳上飲酒。


    一旁的石桌上擺了隻東嶺玉的酒壺,石桌下已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酒壇子,被一旁的珊瑚映著,煥出瑩瑩的綠光。昨日團子醉酒時,奈奈曾無限憂愁地感歎,說小殿下的酒量正是隨了他的父君,十分淺。


    我從未與夜華大飲過,是以無從知曉他的酒量。見今他腳底下已擺了一、二、三、四、五,五個酒壇子,執杯的手卻仍舊穩當,如此看來,酒量並不算淺嘛。


    他見著我,愣了愣,左手抬起來揉了揉額角,隨即起身道:“哦,你是來取結魄燈的。”起身時晃了一晃。我趕緊伸手去扶,卻被他輕輕擋了,隻淡淡道:“我沒事。”


    西海水君辟給他住的這處寢殿甚宏偉,他坐的那處離殿中有百十來步路。


    他麵上瞧不出什麽大動靜,隻一張臉比今日下午見的還白幾分,襯著披散下來的漆黑發絲,顯得有點憔悴。待他轉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後頭隔個三四步跟著。


    他在前頭走得十分沉穩,仿佛方才那一晃是別人晃的,隻比尋常慢了些,時不時會抬手揉揉額角。唔,看來還是醉了。連醉個酒也醉得不動聲色,同他那副性子倒合襯。


    殿中沒一個伺候的,我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抬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他一雙眼睛長得十分淩厲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麵上不笑時,這一雙眼望人很顯冷氣,自然而然便帶出幾分九重天上的威儀。


    雖然我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可讀人的目光一向並不怎麽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兩兩對望半晌,竟叫我透過冷氣望出他目光中的幾分頹廢和愴然來。


    他將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會兒,翻手低念了兩句什麽。


    我愣愣地盯著他手中突然冒出來的一盞桐油燈,稀奇道:“這就是結魄燈?瞧著也忒尋常了些。”


    他將這一盞燈放到我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疊雍的床頭三日,讓這燈燃上三日不滅,墨淵的魂便能結好了。這三日裏,燈上的火焰須仔細嗬護,萬不能圖便利就用仙氣保著它。”


    那燈甫落在我掌中,一團熟悉的氣澤迎麵撲來,略沾了幾許紅塵味,不大像是仙氣,倒像是凡人的氣澤。我一向同凡人沒什麽交情,這氣澤卻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聽到他那個話,隻點頭道:“自然是要仔細嗬護,半分馬虎不得。”


    他默了一會兒,道:“是我多慮了,照顧墨淵你一向盡心盡責。”


    結魄燈是天族的聖物,按理說應當由曆屆的天君供奉,九重天那等板正地方,規矩自然不能說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華也不過頂個太子銜,結魄燈卻在他手中存著,叫我有些疑惑。天宮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宮,立的規矩森嚴,一族的聖物向來並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宮找天君借這聖物,已打好了將九重天欠青丘的債一筆勾銷的算盤。此番夜華竟能這麽容易將燈借給我,叫我有點感動,遂持著燈慷慨道:“你幫了我這樣大一個忙,也不能叫你太吃虧,你有什麽想要的,盡管同我說,若我能幫得上你的忙,也會盡力幫一幫。”


    他靠坐在對麵椅子上,神情疲憊,微皺著眉頭道:“我沒什麽想要的。”


    這神態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沒得著四哥訓誡,當我心中偶然這麽一抽,隻覺莫名。但今時不同往日,我剛受了四哥點化,隻將心思約莫往四哥點撥的方向微微一探,已了然七八分。


    結魄燈已然到手,是轉身就走還是留下來開導開導夜華,這,是個問題。或許他此時比我留下來同他說說話,更想一個人待著?


    我一時有些躊躇,琢磨半日,還是開口道:“真沒什麽想要的?沒什麽想要的我先回去了。”


    他猛抬頭,望了我片刻,神情依然平淡,緩緩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麵不改色地看我一眼道,“不過一個你罷了。”


    我震了一震。但今夜邪行,這番肉麻話入我的耳,我竟未覺得肉麻,反是心中一動,覺得他這個神情,居然十分動人。他本就長得好,動人起來天底下怕是沒有幾人能把持住。我亦不能免俗,一句話在他深沉的目光中脫口而出。


    待反應過來方才是句什麽樣的話脫口而出時,我直欲一個嘴巴子將自己抽死。


    咳咳,我脫口而出的是:“你想與本上神一夜風流?”所幸待我反應過來時夜華他尚在茫然震驚之中,我麵上一派火紅,收拾了燈盞速速告退。腳還沒跨出門檻,被他從後頭一把摟住。


    我抬頭望了回房梁,白淺,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夜華周身的酒氣籠得我一陣陣犯暈,他摟我摟得十分緊,被他這樣一摟,方才的慚愧不安一概不見了,腦中隻剩桃花般燦爛的煙霞,像是元神出了竅。保不準元神真出竅了,因為接下來,我情不自禁又說了句欠抽的話。


    咳咳,我說的是:“在大門口忒不像樣了些,還是去床榻上吧。”說了這個話後,我竟然還捏個訣,將自己變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華打橫抱到裏間的床榻上,我也沒琢磨明白怎麽就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他今夜喝了許多酒,竟也能打橫將我抱起來,走得還很穩當,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陣,突然悟了。


    我一直糾結對夜華存的是個什麽心,即便經了四哥的提點,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舊十分糾結。但我看凡界的戲本子,講到那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小姐佳人們多是做了這檔事情才認清對書生才子們的真心。興許做了這個事後,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對夜華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壓下來時,一頭漆黑的發絲鋪開,挨得我的臉有些癢。既然我已經頓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撐著身子去剝他的衣裳,他一雙眼睛深深望著我,眼中閃了閃,卻又歸於暗淡。我被他這麽一望,望得手中一頓,心中一緊。他將我拽著他腰帶的手拿開,微微笑了一笑。腦中恍惚閃過一個影子,似浮雲一般影影綽綽,仿佛是一張青竹的床榻,他額上微有汗滴,靠著我的耳畔低聲說:“會有些疼,但是不要怕。”


    可我活到這麽大把的年紀,什麽床都躺過,確然沒躺過青竹做的床榻。那下方的女子麵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團霧籠了,隻瞧得出約莫一個輪廓,可那細細的抽氣聲,我在一旁茫然一聽,卻委實跟我沒兩樣。我一張老臉騰地紅個幹淨,這這這,這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對夜華的心思竟已經……已經齷齪到了這個地步了?


    我茫然地回神,覺得對自己的心,果然又有了一層新的見解。我居然一直以來都是這麽看的夜華,著實為老不尊,十分慚愧,捂著心口正要感歎,這一捂不打緊,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啊,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穩穩當當的衣裳哪裏去了?


    夜華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團火燒得熱烈,麵上卻淡淡的:“你這衣裳實在難脫,我便使了個術。”


    我撲哧一笑道:“你該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分外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的肌膚上。他一身膚色偏白,像是狐狸洞中我常用的白瓷杯,卻並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劃了道極深的刀痕,看著很顯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低低一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裏全是糨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道傷痕。


    回想昨夜,隻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聽他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隻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麽遺憾了。”那話我聽得不大真切,近日腦子裏又常冒出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並沒像那些戲本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的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著了夜華領兵收服,不料鮫人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複提了多次,邊提說此事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麽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越發長得不像樣了,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順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癆,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隻要是夜華領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嗎?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大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道紮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葬身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麽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詐死。”又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麽?”


    他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聲音:“我這一生,到那之前其實從未羨慕過誰,當我懂得羨慕是何種情緒時,倒是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喝了四五壇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出來。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閑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壇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閑扯的這幾句,無意間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致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隻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後,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麵,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恩寵甚隆。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借對少辛的一腔深情,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雙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削了自己的臉麵,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好處。可歎那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掩遮掩。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於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裏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還膽敢在大羅天清淨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


    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時隻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表示若天君定要這麽責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表白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隻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灰飛煙滅,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倒是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隻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很滿意。對他們這對苦命鴛鴦也沒再耗更多精神處置。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且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


    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的後緣。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將少辛結果了也沒人說閑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麽幺蛾子,天君無法,隻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局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灑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梁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墨淵上神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甫一出生便被定為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隻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琢磨著道:“你小的時候,就沒有對我好奇過?如果你不喜歡我,那如何是好?”


    他默了一默,將我摟得更緊,緩緩才道:“我愛上的女子若非青丘白淺,便隻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煙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閑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提了提,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位置,安然睡了。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嗎?”他這話問得忒沒道理,我迷糊著敷衍他:“這四海八荒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眼眶子裏頭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麽魔瘋,隻抱著他的手臂繼續敷衍他一句:“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良久,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夢境中,我立在一個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裏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坐落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麵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仿佛籠在密布的濃雲裏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隻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嗎?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果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嗎,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麽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周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裏,難免失真,也記不得到底是在哪裏聽過。


    男子默了片刻,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不過,既然你想種,我們便試試吧。”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片刻,卻忽然俯身抱住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瞧了女子半晌,修長手指撫上女子的鬢角,親了上去。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也沒特意回避,隻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麽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宮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宮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致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歎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變換的景致正是在桃林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們的孩子,很容易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大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能在那處種桃樹了。”話畢又從袖袋中取出一麵銅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麵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不可踏出這山頭半步。”女子點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歎:“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唉,懷胎後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麽事呢。”搖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爛,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仙元,經墨淵一番點化才終於了悟。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祇應劫時才沒能躲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身前的場景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隻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杈杈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麽,隻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衝。我心中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連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嗎?”她卻並未聽到我這個勸告,自顧自依舊發足狂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跑得忒急,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


    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隻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地置在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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