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旁一株碩大的桃樹底下立了張石桌,周邊圍了兩三隻矮石凳,我估摸著同她這一番嘮嗑還須得磨些時辰,踱過去自坐了。


    典範僵了一僵,半晌,筆直地挺著她的身子,扯出來個笑容道:“天宮與別處有些個不同,若是一場慎重的參拜,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禮度,才顯得出參拜者的虔誠。按照天宮的禮節,姐姐方至天宮妹妹便該來參拜的。可這件大事情,君上卻沒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見,妹妹竟沒認出姐姐來,殿前失儀,倒讓姐姐笑話了。今晨妹妹本欲來此拜會姐姐,卻又延誤了時辰。此番妹妹來得這樣遲,便先給姐姐賠不是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為四海八荒一眾後宮的典範。可那幾聲姐姐,實在叫得我頭暈。


    我撫額抬了抬手中的扇子,點頭道:“卻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九重天上的規矩了,無妨,這規矩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規矩,那你便依著這個規矩,快些拜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回神道:“方才,妹妹已經拜過了啊。”


    她這個話說得十分新鮮。我回過頭去從頭到尾細細想一遍,卻隻想得起來她矮下身來略略那一福。難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這個沒甚斤兩的太子側妃拜了我這個修了十四萬年才修煉成功的上神了?


    這天宮的規矩,聽起來倒像模像樣,做起來,委實水了些!


    我心中不滿,但因我是個大度的仙,不甚計較這些虛禮,於是隻將幾絲不大順的氣沉到肚子裏去,寶相莊嚴地頷首道:“哦,拜過了啊,這個拜法真是個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話尚未說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範,連方才拜我那一拜都隻是略略動了動腿彎的典範,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門口有一副衣角隱約閃過。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聲,道:“你這又是在做甚?”


    典範抬起一張剛柔並濟的臉,澀然道:“方才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側妃拜正妃的規矩,此番的這一拜,卻是要拜恩人,姐姐這幾月來對阿離的照拂,實讓妹妹感激不盡。阿離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聽說過,將姐姐認作他的母妃,想來也是因姐姐蒙上臉來的模樣,同他親生的娘沒什麽區別,還望姐姐多擔待些。君上對阿離的母妃用情很深,阿離的母妃當年跳誅仙台,君上跟著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將他救上來時,還隻剩半口氣,一身的修行也差點化個幹淨,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時,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著阿離到他床前,一聲一聲地喚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來了。姐姐瞧,這一攬芳華滿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來之後,為了紀念阿離的母妃種下的。君上這兩百年來沒一時愉悅,姐姐既同阿離的母妃長得像,妹妹實在覺得,這是個緣分。如今妹妹的這一拜,其實也望著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顆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著典範片刻,心中一動。


    她這一番表白,真是表得我心生感慨。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團子他爹跟前是團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地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好,隻膝彎裏一跪,便將這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親切又自然,甚至貼心貼肺。


    我雖領會透了典範這個話背後的含義,卻十分遺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華大動一場幹戈,就他愛我還是愛團子娘這個話題,吵個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實典範也不大容易,現今夜華對她的光景很不見好,她對夜華倒是看得出來深種了情根。這麽一出郎無情妾有意的風月戲,郎心如鐵鐵得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裏躲著哭了多少回。她一邊悲苦著,一邊為了刺激自己的情敵,還要講些思慕對象的風流史,順帶將自己也刺激了,可憐見的情敵沒刺激成,自己卻深受刺激,何其可歎。


    我起身踱過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裏求的東西,並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還是不要做得太聰明。唔,有個事還須提點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禮。若是要正經來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須沐浴齋戒焚香,三日之後行三跪九叩的禮。這禮雖大,不過,即便是你的夫君夜華君與我行這樣的禮,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並不愛小的們這樣正經來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後你還要提說正經來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禮,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麽天宮的規矩。再則,我阿娘並沒給我添什麽妹妹,你這小小的年紀稱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還是依照禮度,稱我一聲上神吧。”


    這一番話說完,我心情略有順暢。眼風裏不經意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雙手,緊緊收成拳頭。小孩子家,麵上雖做得滴水不漏,到底還有些少年意氣。


    我嘖嘖歎了兩聲。招了奈奈,繞過地上的典範,出門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殺去。


    看不出夜華倒是顆情種。


    得出這個認識,卻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悶。


    可他當初既愛團子娘愛得那樣深,若典範確是照我推斷的為了爭寵親自將團子娘逼得跳了誅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麵的性子,還不早將典範劈了?


    我揣著這個疑問一不留神念叨了出來。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聲道:“上神料得不錯,是劈過一回的。”猶疑了一會兒,再道:“那時君上方醒過來,身上不濟,且萬念俱灰,沒有一絲活氣息,整日隻一個人關在殿中,連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樂胥娘娘十分憂心,便著了奴婢去寬慰君上。那時,也隻當奴婢說起奴婢的主子來,君上才能略有動容。君上醒來不過兩月,天君便著了一頂軟轎要將素錦娘娘抬進洗梧宮。那一日風和日麗的,是個黃道吉日,素錦娘娘卻沒能進得了洗梧宮,奴婢親眼見著君上麵無表情將一把冷劍刺過她的胸膛。奴婢看著那像是致命的一劍,遺憾天君卻及時大駕,將她救了回去。後來,上神便也見著了,她由天君保著,成功入了洗梧宮,不過君上隻當她是養著我家主子眼珠的一個罐子罷了。伺候她的一些宮娥常覺著她可憐,可奴婢卻覺著她是自作自受。”


    我訝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雙眼珠,正是從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來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這種奇異的事,定要追一個根究一個底,此番卻不知怎的,心中隱有抗拒。我歎息了一聲。


    奈奈一雙眼微紅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這樁事後奴婢才明白,主子當初能在天宮平安待過三年,實屬不易。樂胥娘娘說君上以為將自己的心思瞞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瞞住了天上諸位神仙,包括主子,卻終於沒瞞過唯一想瞞過的天君。”


    她這一番話說完,突然煞白了一張臉,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幾抖:“奴婢失言。”


    她說了許多,前邊的還有些條理,後頭的我卻委實沒怎麽聽懂,也不曉得她哪裏失了言。隻是心中模糊地一緊。


    伴隨著心中這一緊,拐過一攬芳華,有一股騰騰的瑞氣迎麵撲來。


    四海八荒一眾神仙裏頭,仙氣能卓然到這個境界的,左右不過四五個。這四五個裏頭,又以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折顏上神最為卓然。


    如今,這個最卓然的折顏便攏著一雙袖子靠在一攬芳華的牆根邊兒上,樂嗬嗬地看著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錦大拜我時,從院門口閃過一副衣角,我隱約一瞟,估摸著是折顏。但料想他此番應是在青丘陪伴四哥,也沒甚在意,不承想,那一副花裏胡哨的衣角果然是他的。


    我因遷怒,對素錦說的那一番話不大客氣,回頭一想,卻委實有些掉上神的份子,此番折顏竟將我那番掉份子的言語聽個徹底,令我微有汗顏。


    他兀自樂了一會兒,兩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許多年沒見你使小性兒了,今日來聽這個牆腳,卻聽得很有收獲。真真常埋怨我當初將你送去昆侖虛送錯了,不過學一個藝,卻學得整個人都不大靈光,全沒有他帶著你時的天真活潑。如今看來,你還不算無可救藥嘛。”


    如今我已是十四萬歲高齡,按凡人的算法,譬如一個老態龍鍾的太婆,若仍舊如同少年時代一般天真活潑……我試著進行了想象,發現太嚇人了。


    因我一向是個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這樣一番明透事理的計較,然折顏一向是個不服老的,我這一番英明計較,自然須吃回肚子裏。隻順著他的話,搖著扇子謙虛道:“夜華的那個側妃委實不大合我的意,我雖一向偏愛機警靈敏的小神仙,但機警靈敏過頭了,跑到我跟前來自作聰明的,我卻不大喜歡了。所以本著長輩對小輩的看顧之心,略略訓誡她兩三句,實在算不得使小性兒,你過獎了,過獎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實往常折顏並不似這般愛笑,但他近日春風得意,日子過得很滋潤,自然多笑些。待他笑夠了,我才開口問他:“夜華昨日才將我領上這九重天,你今日便趕著跟上來,你上來這一趟,絕不是隻為了來聽我的牆腳吧?”


    他咳了聲斂住笑容,眼風裏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掃了掃。奈奈不愧在九重天上兜轉久了的,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立時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著上神。”


    我點了點頭。


    折顏一向不大正經,待奈奈走得遠了,卻收拾出一副凜然的莊重模樣來。


    他這個模樣,令我心中陡地一顫。


    三百年前,自我從那場沉睡中醒過來,發現師父的仙體不用我的心頭血也保存得很好時,他端出的便正是這副模樣,斂著眉沉著臉,敲著炎華洞的冰榻緩緩安慰我:“墨淵興許要回來了。”害得我空歡喜一場。


    如今,我怔怔地望著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心中不長進地隱隱又生出絲念想。但害怕這個念想終歸又是個行將落空的念想,一狠心,往噌噌上躥的這個念想的小火苗上狠命澆了桶涼水。


    聽得心尖上刺啦一會兒響過之後,我沉穩地將兩隻握緊的手揣進袖子,淡淡道:“你便將關子這麽賣著吧,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莊重嘴臉,倜儻一笑,道:“若是我說墨淵要醒了,你也不急嗎?”


    方才還在火中炙烤的一顆狐狸心猛地一躥,直躥到我的嗓子眼。我聽到自己啞著嗓子的一句回話:“你……你又是在騙我。”這一句話,竟微微地帶著兩聲兒哭音。


    他愣了一愣,斂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過來拍了拍我的背:“丫頭,這回絕不是在騙你了。前幾日我同真真去西海辦一趟事,遇著那西海水君的大兒子,那時我覺著他身上的仙氣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術探查了一番。這一番探查下來,竟叫我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他頓了頓,低聲道,“便是你的師父墨淵。”


    我垂頭瞧著自己從裙子底下隱約露出的一雙繡花鞋,木然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兒子身上的另一個魂魄,就是墨淵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筆記小說,便有那神怪故事,說男子也能懷娃娃,興許你探出的那另一個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瞞著老父老母懷的兒子呢。”


    我因低著頭,眼前莫名有些潮,不大看得清折顏的神情,隻聽得他歎息一聲道:“使出追魂術來,自然能對一個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個魂魄,我追著它的源頭探過去,卻探得它是靠著破碎魂片自身的靈力,一片一片重新結起來的,試問這四海八荒,還有哪個能憑著魂片自身的靈力,將一個碎得不成樣子的魂魄重新結起來?也隻能是墨淵有這個本事了。再則,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養大的,小時候一直處在一處,他的仙氣,我自然也是熟悉的。從前,你說墨淵灰飛前囑咐你們十七個師兄弟等他,我隻以為那是他留給你們的一個念想,叫你們不必為了他難受,他雖一向言而有信,卻終歸敵不過天命。直至在西海大皇子身體裏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淵這一生都未曾叫他著緊的人失望過,這才是崢嶸男兒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萬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還有些散,暫且不能回到他原來的身體裏,須得借著旁人的仙力慢慢調養,待調養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裏真正醒來。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墨淵才令自己的魂魄躺進了西海大皇子的身體,借以調養。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過普通爾爾,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還要分來調養墨淵,漸漸地就將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淵既是將魂魄寄在他這副不大硬朗的身子骨裏,少不得還要調養個七八千年。我探明了這樁事,本打算立刻便告知你。但一回來卻見你傷得那麽重,也就瞞了,怕擾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天泉,想著你也該好得差不離了,今日我便特地上天走一趟,將這個事傳給你。”


    他說了這麽一大通,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卻在腦子裏擠巴擠巴攪成一鍋米漿,神思被這鍋米漿擠到九天之外,令我十分糊塗。


    心心念念了七萬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難以置信地哽了半日,恍惚裏抓住折顏話中的一個漏子,急急道:“師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氣來供自身調養,欠下的這一樁債,卻該怎的來償?”


    折顏咳嗽了一聲,緩緩道:“墨淵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許是他,或許是他的家族曾欠下墨淵什麽恩情,此番,是在報恩吧。”


    話罷扳著我的肩,一隻手抬起我的頭,鎖眉道:“丫頭,你哭什麽?”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抹,確然觸到了一片水澤,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甚沒用地抓住他一角衣袖,訥訥道:“我……我隻是害怕,怕這又是一場空夢。”


    第十八章 近鄉情怯


    折顏一席話,叫我再沒心思待在九重天。我雖同夜華有些慪氣,可上得玉清境療傷一事,終歸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別,便真正沒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別,又顯見得我沒麵子,遂留書一封,言辭切切,對他近兩日的照拂深表了謝意。便與折顏一道跨過南天門,匆匆下界。


    即便墨淵此刻還隻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個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這一顆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隻早早起來捉蟲的大鳥,捉得一口肥蟲子時,歡欣地撲棱著翅膀急急往鳥巢裏返,迫不及待要將這口蟲子渡給巢中的雛鳥。


    從九重天下西海,騰雲需騰個把時辰,折顏踩著雲頭感到無趣,一路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萬幸近日他同四哥過得順風順水,才叫我一雙耳朵逃過一劫,沒再翻來覆去地聽他講四哥那一樁樁一件件丟人的舊事。


    折顏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秘辛,我寶相莊嚴地坐在雲頭,聽得津津有味。


    東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這個西海水君。開初我以為,大約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沒時常關懷關懷小一輩的神仙,才令他在我這裏的印象十分淡薄。如今聽折顏一說,方曉得原是近兩代西海水君為人都十分低調,才令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沒甚存在感。然就是這樣一位保持低調作風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卻做了件很不低調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淵借了身子骨調養魂魄的西海大皇子疊雍而起。


    說是自六百多年前開始,疊雍那一副不大強壯的身子骨便每況愈下,西海水晶宮的藥師們因查不出症結,調理許久也沒調理出個所以然來。請了天上的藥君來診斷,藥君帶了兩個小童上門來望聞問切一番,撚著胡須開了兩服藥,這兩服藥卻也隻能保住疊雍不再咳血罷了。藥君臨走前悄悄兒拖著西海水君到角落裏站了站,道疊雍大皇子這個病,並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沒病在身上,他區區一個藥君自然奈何不得。


    眼見連藥君都無計可施,西海水君一時悲憤得急紅了眼,思忖半日,幹脆弄出個張榜求醫,亮堂堂的榜文貼滿了四海八荒,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誰能醫得好西海大皇子的病,男的便招進來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進來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這西海大皇子疊雍,傳聞是個斷袖。


    西海水君因一時急糊塗了,出的這個榜文出得忒不靠譜。誠然天底下眾多的能人都是斷袖,譬如當年離鏡的老子擎蒼,但還有更為眾多的能人並不是斷袖。他一紙不靠譜的榜文,生生將不是斷袖的能人們嚇得退避三舍。待終於發現張貼出去的榜文上的毛病,這榜文已猶如倒進滾油鍋裏一碗涼開水,將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鍋。


    從此,西海水君庭前,斷袖們譬如黃河之水,以後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勢,綿延不絕。可歎這一幫斷袖們雖是真才實學的斷袖,卻並非真才實學的能人。


    墨淵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個境界的,絕瞧不出疊雍身體裏還宿著另一個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於是乎,大皇子疊雍被折騰得益發沒個神仙樣。西海水君的夫人瞧著自己這大兒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傷,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場,西海水君也很哀傷。


    人有向道之心,天無絕人之路。疊雍那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二皇子蘇陌葉,同我的四哥倒有一番酒肉朋友的好情誼。說四哥從西山尋了畢方回十裏桃林後,有一日同折顏鬥了兩句嘴,心生煩悶,一氣之下殺去西海水晶宮尋蘇陌葉喝酒。


    正碰上西海水晶宮一派愁雲慘淡之時。二皇子蘇陌葉多喝了幾杯,飲得醺醺然,靠著四哥將家中這樁不像樣的事,挑巴挑巴和盤托出。四哥聽了蘇陌葉家中這一番辛酸遭遇,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當即表示可以請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來幫一幫他。縱然折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是個“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蹚這一趟渾水,可扛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斷交的威脅,終歸還是揣著上神架子奔去了西海。這一奔,才奔出墨淵快醒來的天大喜訊,圓滿了我的念想。


    折顏挑著一雙桃花眼道:“我同真真離開西海時,答應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會派出仙使去西海親自調養疊雍。要令墨淵的魂魄恢複得順遂,那疊雍的身子骨確然也該仔細打理一番。”


    他說得雖有道理,我皺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卻什麽時候有了個仙使?”


    他倜儻一笑道:“上回東海水君辦的那個滿月宴,聽說有一位白綾縛麵的仙娥,送了東海水君一壺桃花釀做賀禮,自稱在我的桃林裏頭當差。還說那仙娥自稱是九重天上太子夜華的親妹妹,幾個老神仙去九重天打探了半月,也沒探出來夜華君有什麽妹妹,後來又跑到東海水君處證實,原來那仙娥並不是位仙娥,卻是位男扮女裝的仙君,因同夜華有些個斷袖情,才堂堂男兒身扮作女紅妝,假說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東海水君其人,這個話編得,何等風趣,哈哈!何等風趣。”


    能親手調養那西海大皇子的仙體,以報答墨淵,我十分感激折顏。可他此番卻非要給我安個男子身份,再將我推到一位斷袖的跟前,這份感激就打了對折。我頗後悔,既沒了四哥在前頭擋著,那日東海水君的滿月宴,便不該祭出折顏的名頭來。


    折顏眼風裏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搖身化作一個少年模樣,麵上仍實打實覆著那條四指寬的白綾。


    煎熬了個把時辰,總算到得西海。


    折顏端著一副凜然的上神架子將我領進海中,水中兜轉了兩三盞茶,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前,西海水君打頭的一眾西海小神仙們盛裝相迎的大排場。


    因我是被折顏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親自領進西海的,即便他口口聲聲稱我隻是他座下當差的一名仙使,西海的水君也沒半點怠慢我。依照禮度,將折顏恭請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細細泡了好茶伺候著,又著許多仙娥搬來一摞一摞果盤,令他這位上神歇一歇腳。


    折顏歇腳,我自然也跟著。


    我的二哥白奕,幾萬年前有段時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詩來與我切磋。其中有一首是一個凡人們公認雖無德卻有才的大才子寫的,全篇記不清了,隻還略記得其中兩句,叫作“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哥細細與我解釋,說詩人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此番歸心似箭,回得故鄉來,可離家越近,卻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消息。這兩句詩,將詩人一顆向往又畏懼的心剖白得淋漓盡致,非大才子不能為爾。彼時我聽了四哥一番話,心中並不苟同,隻覺得這詩人思鄉情切卻又裹足不前,究竟是怎樣一個精神分裂啊。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兩句詩的高深含意,才曉得作這首詩的凡人確有幾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東海水晶宮的大殿之上,懷中揣的,便正是一顆近鄉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見著墨淵的魂,又怕立刻見著。


    折顏並沒歇多久,閉著眼睛喝了兩口茶,便提說還有要事須得走了。因他是端著上神的架子說這個話,西海水君即便有那個心想留他一留,也礙於他不苟言笑的凜然神色,隻得招呼一眾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後擁地呼啦啦將他送出去。


    送走折顏,西海水君持著一派憂愁的臉,謙謹地說了兩句客套話後,親自領我去見他那大兒子疊雍。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渾身上下緊緊崩著,生怕見著疊雍時做出些失儀的形容。


    我竊以為,墨淵既將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身上,那這位大皇子周身的氣澤,總該隱約令我感覺些親切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隨著西海水君踱進去,見著半散了頭發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驀然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於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於外的周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著曾在四海八荒叱吒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比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生蛋且直接能生出一枚煎熟了的荷包蛋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沉,一星兒也沒讓疊雍得著便宜,沾染些他沉穩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半日,大意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麵前立著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顏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要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著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於這位仙君。唔,“這位仙君”,堪堪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繡墩兒置到床榻前,供我坐著同疊雍診脈。我顫抖著一隻手搭上他的腕,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顏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著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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