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我雖從未見過墨淵,對他這個名字,卻熟悉得很。


    我同四哥出生時,四海八荒的戰事已不再頻繁,偶爾一出,也是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麵。長輩們有時會提及自陰陽始判、二儀初分起幾場真正的大戰事,如何的八荒動怒,如何的九州血染,好男兒們如何疆場橫臥,如何馬革裹屍,又如何建功立業,說得我同四哥十分神往。


    那時候神族裏流傳著許多記錄遠古戰事的典籍,我們一雙兄妹十分好學,常去相熟的仙友處借來看。倘若自己得了珍本,也同他們換著看。


    這些典籍中,處處都能見著墨淵的身姿。寫書的天官們皆讚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軒轅神劍,乃是不敗的戰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過他那威武的神姿會是如何的威武法。我們兩廂虔誠地探討了一年多,覺得這位墨淵上神定是有四顆腦袋,每顆腦袋麵向一個方位,眼睛銅鈴般圓,耳朵蒲扇般大,方額闊口,肩膀脊背山峰樣厚實寬闊,雙足手臂石柱樣有力粗壯,吹一口氣平地便能刮一陣颶風,跺一跺腳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們冥思苦想,深以為如此才能顯出他高人一等的機敏,高人一等的耳聰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強壯。勾勒出墨淵威武的神姿後,我同四哥十分振奮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為我們畫了兩幅畫像,掛在屋子裏日日膜拜。


    正因有這麽段因果,乍聽說要拜墨淵為師,我激動得很。四哥原想與我同去,卻被折顏攔住,在洞裏還發了好幾日脾氣。折顏帶著我騰了兩個時辰的祥雲,終於來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這山和青丘不同,和十裏桃林也不同,我覺得很新鮮。


    早有兩個小仙童守在山門上迎住我們,將我們引入一進寬闊廳堂。廳堂上方坐了個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頤,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臉長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實並不大曉得什麽算是娘娘腔腔,隻聽四哥模糊提過,折顏那一張臉俊美得正好,比折顏長得不如的就是麵貌平庸,比折顏長得太過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這句不那麽正經的話,我一直記著。


    我因是四哥帶大的,一向很聽他的話,連他說我們一同掛在廂房裏那幅臆想出來的丹青,乃是一種等閑人無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並一直在為成為非等閑人而默默地努著力。


    所以,當折顏將我帶進昆侖虛,同座上一身玄袍的這個小白臉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大受打擊。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能目窮千裏嗎?他那一對纖巧的耳朵,能耳聽八方嗎?他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兒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嗎?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動八荒神器之一的軒轅劍嗎?


    我覺得典籍裏關於墨淵的那些豐功偉業都是騙人的,一種信仰倒塌的空虛感迎麵而來,我握著折顏的手,十分傷心。


    折顏將我交給墨淵時,情深意切地編了大通胡話,譬如“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裏,奄奄地趴著,隻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檢洗檢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譬如“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裏那位便有些吃醋”。再譬如“我將他送來你這裏實屬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費心思”。


    我因覺得折顏編這些胡話來哄人不好,傷心之餘,還分了一些精神來忐忑。墨淵一直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聽著。


    墨淵既收了我做徒弟,折顏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時,著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門的一段路,折顏仔細囑咐:“你如今雖是個男兒身,但洗澡的時候萬不可同你的師兄們一處,萬不能叫他們占了便宜,仍舊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著頭應了。


    墨淵果然處處要多照看我些,我卻嫌棄他長得不夠英勇,不太承他的情。


    我對墨淵一直不大恭順,直到栽了人生裏第一個坎,遇到一樁傷筋動骨的大事。


    這樁事,須從折顏釀的酒說起。


    折顏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四哥搬,四哥一向照顧我,我沾他的光,往來十裏桃林的酒窖往來得很殷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顏許多酒,心中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顏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終歸還有提升的餘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釀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顏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昆侖虛上便有這麽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即便如今,我仍覺得子闌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讚賞折顏時,知道少年人浮誇,不過微笑著聽聽罷了,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也容我過一過嘴癮。


    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裏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是墨淵。


    因彼時我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麵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顏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說來也不是什麽辦法,不過去昆侖虛的酒窖裏偷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顏有個參考,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叫他折服。


    昆侖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鬆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偷偷摸摸的事,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顏府上。


    繞進桃花林時,卻不慎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出去,口卻有些渴了。因身上隻帶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蒙。隻一小口罷了,香氣卻滿嘴散開,稍稍一些灼辣滑進喉頭。折顏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我氣憤得很,滿腔鬱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顏也再沒什麽用。我惱了一會兒,幹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個幹淨。哪裏曉得這酒初初喝著沒什麽,後勁兒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過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過來,卻是被一盆拔涼拔涼的冷水,潑醒過來的。潑水的人潑起水來忒有經驗,方位和力道掌握得穩當,隻一盆水潑下來,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登時醒轉。


    正是初春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逼我打出一個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女子,確然也隻喝了一口茶,便將手中瓷杯擱下了,隻漫不經心、涼涼地看著我。烏木椅兩旁各站了兩個侍女,頭上皆梳著南瓜式樣的發髻。


    在我剛拜入師門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叫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發髻的女子,即便對方無恥在先,身為昆侖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發髻,又常常來昆侖虛遊逛的,十有八九皆是瑤光上神的仙婢。


    這位瑤光上神是個閑時溫婉戰時剛猛的女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尤其厲害,幹脆將仙邸亦搬來了臨近昆侖虛的山頭,每隔幾日便要著婢女來昆侖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她戰一場,看看她的本事,好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與她永為仙侶。


    她這個算盤打得是不錯,但墨淵卻仿佛並不大當回事,隻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者,多擔待些。


    麵前這幾個侍女的南瓜發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透她們的身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準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光上神。


    她趁我醉酒將我綁來此處,大約是想一嚐夙願,激得墨淵同她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鬥中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情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卻連累我來當這顆墊背的石頭子兒,我覺得既無辜,又委屈。


    我正自委屈著。


    右旁一個侍女領受了她主子一個眼神,突然有派頭地咳了一咳,調出個中氣十足的訓話聲,怒目向著我:“昆侖虛乃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身媚氣的公狐狸,卻是如何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那時年幼,還不大曉得勾引兩個字是什麽意思,蒙了一蒙,升調啊了一聲,表示疑問。


    她狠狠瞪我一眼:“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嘴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整日悉心嗬護,”瑤光上神臉色略有不善,那侍女立刻改口道,“便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為仙僚,不忍見墨淵上神誤入歧途,才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但我家上神曆來慈悲為懷,你便隨我家上神做個座前童子,潛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此番大恩。”


    我呆呆望著她們,完全搞不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日,覺著自己自來昆侖虛,除了背地裏暗暗偷了壺酒外,一直活得中規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麽錯,便隻有開初走了關係才拜進這個師門。再說,走關係這個事也不是我想走的。


    想到這裏,我理直氣壯得很:“我沒對師父怎麽樣,師父待我好些是因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身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裏,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根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童子。”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其實並不覺得墨淵比瑤光好,隻是為了氣她一氣。


    瑤光上神果然氣得哆嗦,猛一拍桌子:“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光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可以扭轉的誤會打成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著實活該。


    瑤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水牢有趣許多。牢中無人時,不過齊腰深的渾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水卻沿著腰際一寸一寸漫上來,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倒淹不死人,隻叫你時時領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麽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習慣了,但窒個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回去,叫你喘口氣,再從頭來折騰你。


    我因遊手好閑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氣力,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隻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勃的少年人,迷糊裏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光四濺中將我從水裏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裏,冷颼颼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賬我們好好清算。”


    瑤光淒然道:“我的確想同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


    我沒將她那句話聽完整,已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碰著大師兄,要伸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麽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不如石柱粗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昆侖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光上神決鬥。因這情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都悄悄兒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遺憾地問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麽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我當然不曉得為什麽,看不成墨淵和瑤光的決戰,我也感到很遺憾。


    大師兄一向關不住話,聽他絮叨幾日,我才曉得瑤光擄我這個事,其實做得嚴密。


    我那夜到了滅燈時刻也未回房,眾師兄們十分焦急,昆侖虛上上下下遍尋我不著,便懷疑我招惹了瑤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纏住了。雖然做出了這個推測,但沒什麽真憑實據,眾師兄都很憂慮,不得已,才去驚動了師父。行將安歇的師父聽了這個事,隻披起一件外袍,便領著大師兄殺去了瑤光上神府邸。


    瑤光上神抵死不認,師父亮出軒轅劍,也沒顧什麽禮儀,一路闖進去,才尋到了我。


    大師兄嘖嘖感歎:“若不是師父的魄力,十七你大約便沒命重見生天了。”繼而笑道,“你一回昆侖虛便甚沒用地暈了過去,睡夢裏還抱著師父的手嚷嚷難受,怎麽也扒拉不下來。師父聽得不是滋味,隻好邊拍你的背邊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嗬嗬,你那副模樣,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臉紅了一紅,他又疑惑道:“話說你到底怎麽得罪了瑤光上神,她戾氣雖重些,以往也並不見得這樣心狠手辣。”


    我一番調養,將這事前後一思索,心中已有一個本子。本想告訴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吃了莫名的飛醋遷怒於我。但又覺得背地說他人是非的行徑不好,訥訥地隨便應付了兩句。


    我此番夢到墨淵,正是夢到這一樁事。夢中的場景,至此都與現實毫無二致。原本蒼梧之戰後,那日下午墨淵便回了昆侖虛,瑤光輸得慘烈,這一戰後,對墨淵徹底死了心,府邸都遷得遠遠的。但在我的這個夢裏,二月十七蒼梧之戰後,墨淵卻再沒回來。我日日抓著大師兄問,師父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大師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夢中,我總算將這問題問出來了,這個問題,卻也問得忒遲了些。


    但我信任大師兄,他說的快了,快了,我便覺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夢裏也等了七萬年,即便等了七萬年,在那個夢裏,我卻一直傻乎乎地信任著大師兄,信任著快了,快了。那份天真坦蕩又樂觀的心境,與現下沒法比。


    第十五章 滄海桑田


    夢裏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這一場夢下來,仿佛多撿了七八萬年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著力避著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床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態雖瀟灑不足,但四腳著地時竟絲毫未牽動傷處,不禁暗中佩服自己的身手。


    炎華洞中迷霧繚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裏若隱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朝他所在處一步步挪過去。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穀將墨淵侍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發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麽錯來。隻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旁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嘴唇,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將這樣一副英挺容顏看作一張小白臉。


    世間事,最令人恐懼的便是變數。正是這兩個字,讓這副傾城容顏於瞬息間定格成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卻猶記得昆侖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裏,夭夭桃花漫天。


    洞裏靜得很,坐久了也有些冷,我將他雙手放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著,擺在他身邊。如此,清寒的山洞裏終算是有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片刻,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梔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成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著也更舒適些。思及此處,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路,驀然省起其實下山並無甚緊要事,便隨性將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著,不曉得是哪個幫我包紮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穀、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裏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也隻是將我滿身的血跡擦了擦,沒扔進木桶裏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裏裏外外忙一陣,如今閑下來,山風一吹,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個小湖泊,雖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餘。這個念頭一起,我回憶了片刻去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衝衝掉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將傷處用仙氣護著,一頭紮進水裏。這湖裏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沁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將身上打濕,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濕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別樣的殷紅,映著襯裙倒出的白影子,倒有幾分趣致。


    我尋思這個當口怕沒什麽人會來湖邊溜達,猶豫著是不是將襯裙也除了。將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借著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裏,一不小心岔了心神沒控製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愣愣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後,匆忙掠過大半湖麵到得湖中心,將我緊緊抱住了。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將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著,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裏外濕透,滴水的長發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住,看不清他麵上神色,緊貼著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卻令我聽得真切。


    我隻來得及在心中歎一聲運氣好,幸好方才未除了襯裙。身子一鬆,唇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鬆開齒關,正方便他將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將他望著,因貼得太近,隻見著他眼眸裏一派洶湧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他卻仍沒忘了嘴上功夫,或咬或吮,十分凶猛。我雙唇連著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隱約覺得口裏溢出幾絲血腥味來。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將他推開。


    水中不比平地,確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並心中的三分亂,剛離開夜華的扶持,腳下一鬆,差點一個猛子栽倒。


    他趕緊伸手將我抱住,倒是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麵子話,他已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啞:“我以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麽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將我又摟緊一些,嘴唇緊貼著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麽靜下去怕是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尷尬,也隻能再接再厲,盡量將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裏閱公文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脖頸處的氣息終於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穀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稟了我,我就隨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嗎?”


    他沒言語,隻在水中將我鬆鬆摟著,也不知想了些什麽。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裏的人向來神神道道,需旁人順著,我不好驚動他,隻任他摟著。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現今我還傷著,不宜在冷水裏泡得太久。他趕忙將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將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幹,撿來外袍與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湧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影無形,無法抓住,隻一瞬,便過了。


    我在心中暗暗歎了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隻聽得山風颯颯,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並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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