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船頭招搖,巫蘅穩了穩腳下,踩著滿船皎白上前,謝泓似在閉目沉睡,手裏捏著一隻折成三角的紙團,聽到動靜,雅秀的眉宇舒卷開,他淡然地撐著一隻手肘來,將紙團放到她麵前,“阿蘅,我也不知,你何時背著我偷偷辦了這些。”


    這情景,就仿佛是自己辦了壞事,結果還被人拆穿了,巫蘅有些窘迫,接過紙團揉開來,原來是柳叟給她寫的信,耕種時節到了,他和王嫗主持了播種一事,越俎代庖,特寄書請示她。


    巫蘅仰麵躺下,不著痕跡地說道:“不可以麽?”


    沒等到謝泓回答,她又道:“你和我不一樣,隻要你想,隨時都可以回你的謝家,我卻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之人,你說我汲汲於名利富貴也罷,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謝泓微微頓了一刻,他放開撐著頭的手臂,失笑道:“我不過說了一句,你駁了這麽多,我何時不許你留後路了?”


    “嗯?”巫蘅有些驚訝,她偏過頭,謝泓躺在她的右側,隔得很近很近,看得也比以前都要分明,嫣紅的唇瓣微微上揚著,安逸而愜意地望著一天銀河,雙眸便仿似這銀河裏璀璨的星辰,明澈剔透。


    “你當真不生氣?”


    她留下這麽一筆錢卻不告訴他,是預備來日謝泓有負於自己,退而求其次的。


    山風飄來唧唧的蟲鳴聲,巫蘅聽到他低低的清淺的聲音:“人心難測,何況是謝泓,我被防著也是應得的。”


    巫蘅想說才不是這樣,可是她說不出口,轉而問道:“你還會娶我麽?”


    月光下白衣勝雪的人影,衣袂飄拂過她的臉頰,一旁的男人好整以暇地問道:“急色至此,阿蘅,你擔心什麽?”


    “我……”


    “難道我與你、與家族是鬧著玩,戲耍了你,騙你的心,我便會因為回擊你放棄我而快慰?”謝泓揚唇,那笑意說不上冷,但是很清絕,巫蘅一時也不敢再說什麽惹他生氣的話。


    謝泓將她鬢邊的發撩開,他的手指宛如春風,很慢很慢地完成了這個動作,才看著她,極緩慢而沉穩地道:“這一次,你再逃了,真的就沒有下一次了。事不過三。”


    事不過三,難道她以前逃過兩次?


    巫蘅皺眉道:“第一次在揚州,那不算逃,我是被抓走了。”


    她想他應該是知道的,畢竟那時候謝泓就很照顧她,他隨人去鎮上找大夫,自然也留了人照拂她,可惜還是雙拳難敵四手,巫蘅的眸靜靜地墜入了湖裏,冷靜、近乎殘酷地扯開唇角,自嘲一般地道:“我被他們抓走之後,帶到城郊,那個賊匪頭子,本來就不懂什麽禮數,自然也不顧及什麽,將我拉我草叢裏要侮辱我……”


    手上一陣溫暖,她低下眉睫,卻是他輕輕地握住了,謝泓如水的眼泛濫著一絲痛惜和柔軟。他像在鼓勵著讓她說下去。


    “謝泓。”她沒有從他清明的眼波裏看到一絲一毫的鄙夷、不屑,這是令她震驚的,但也是令她又甜又澀的,她的視線也隨著月光的傾斜朦朧起來,一縷淡淡的晶瑩從烏黑如墨的青絲間泄出,“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遇上野鶴老人,也許,我早已身首異處。”


    她個性倔強,如果說重活的這一世有什麽不同,那便是她骨子裏帶了一種狠,一種決絕。


    她也讓他知道,他在她心裏是多麽不同,除了謝泓一人,旁人都沒法再走入她的心底,逼著她接受不愛的誰……


    謝泓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岸邊的幾個人背過身,隻能聽到一點點動靜,心裏都在猜測著郎君正在做什麽好事。


    但沒有一個人敢作聲的。謝泓抽出一條雪白的絲帛,替她擦幹淚水,溫柔俊逸的臉映著湖水與月光,宛如玉璧般透明。


    船行處,落英如雨,縹緲、清寂,水麵映著巫蘅的霓裳,和反反複複的心事。


    他撐著手臂,徐徐地依著船舷俯下身,在她的唇上虔誠輕柔地契合,巫蘅閉上了眼,他移開唇,幽幽的雙眼滿是悲憫和憐惜,“那時候,很怕?”


    不敢指望著萍水相逢的他,她一個人孤立無援,可是——“不曾怕過,無懼一死。”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一死。


    他揚著唇,刻意避開那些,微笑道:“野鶴先生麽。那還真是一種緣分。”


    巫蘅怔怔看著撐著手臂在她頭頂的謝泓,這個姿勢終於讓她有點羞恥地推翻了此前所有的認知,謝泓怎麽會稚嫩澀拙得像個尋常少年郎?他輕薄起她來,自然要得心應手更多的。


    “什麽緣分?”


    “我的字還是他取的。”謝泓想了想,歎息了一聲,道,“他在山中隱居,不肯輕易入世,我隻好上山登門,他嗜棋成癖,我與他對弈三日,他敗了,替我取了字。”


    “有什麽寓意?”


    “他說,泓,水深而廣,覆壓必重,不如取個‘輕’字,瀟灑自如。還說——”他薄唇一掠,竟是又在她的眼皮上親吻了一下,愉悅地笑道,“我生性悲憫,看似無情,實則重情,若是不幸遇上什麽寒門女,教我避而遠之,以免一世所累。”


    巫蘅自然想不到他和野鶴先生還有這等淵源,那的確是個世外高人,巫蘅也不由不信,拿拳碰了碰他的胸口,“他真要你對貧門女退避三舍?你怎麽答的?”


    他笑了笑,“我說,我已遇上。”


    早在弈棋之前,他已遇上一個她。


    縱然是一世所累,也再也沒有後悔的餘地。所以謝泓從未後悔。最初沒有避開,最後已經不能了。


    “輕澤。”


    “嗯?”謝泓的眼睛裏落入斑斕的色彩,光潔優雅的下頜曲線有致,近乎完美,她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唇碰他的下頜,柔軟地碰了一下。


    謝泓的笑容很絢爛,恍惚之中仿佛又邂逅了一年前的那個少年,光鮮耀眼,衣履生華。


    不過現在這種光華還是內斂了一些,水邊走來一個部曲,捧著清燉的魚湯,魚香滿溢,謝泓偏過頭,正襟危坐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巫蘅好笑地以為他假正經,借著船邊槳將船靠上岸,夜裏的風飄飄震蕩,湖水天光一片深邃微白。


    謝泓衣著單薄,上了岸,巫蘅四處一瞟,見到謝同腳邊橫著幾根枯枝,她撿過來往上墊了些幹草,用火石磨出火星,燒出一簇火苗。謝泓低頭看著她忙,唇邊是極致寧靜的笑意。


    這一晚喝的魚湯才是來這六日吃的最豐盛的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巫蘅靠著謝泓的肩歇憩,一直到深夜露重,竟然睡著了。


    謝同走過來,掩唇咳嗽道:“郎君,還是喚醒她,回帳子裏歇吧。”


    謝泓瞥了眼熟睡的巫蘅,眉心不可覺察地蹙了蹙。


    謝同登即會意,郎君是不忍打攪巫蘅的美夢,故而又誠摯建議道:“不如,屬下等人抱……”


    這一下,謝同生生因為自家郎君瞪了一眼而把後邊的話都給吞了進去。


    一炷香的時間後,謝同望著那遠去的纖白的影子,拄著劍幽幽道:“郎君他什麽時候抱過人,你們見過麽?”


    “回頭兒,不曾見過——”忍笑的聲音吃吃的,“郎君之生猛,待明日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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