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巫蘅時至如今還能想到這茬來,王嫗愣愣地點頭。


    巫蘅蹙眉道:“那個鬧鬼的院子,我後來打聽過,在它染上邪祟之前,主母可是常去那兒小住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嫗驚訝地望向巫蘅,“女郎的意思是,那極有可能,是主母自己鬧的事端?”


    “分明就是。”巫蘅從來不信鬼神,那個傳說來得邪門,平白無故的不應從井裏打撈屍體起來。


    死的是秦氏身邊的婢女,可死因呢?單說溺水身亡,一個足矣,可是一雙婢女都是如此,實在是撲朔迷離。


    “我巫氏門第要興,決不能容許這樣一個婦人來敗壞門風。”


    王嫗簡直要咋舌了,巫蘅分明不知道巫家那邊的近狀的,可她仿佛猜到了什麽。譬如,秦氏進來和幾個下人傳出了些風言風語,讓人深以為不恥。


    翌日天朗氣清,惠風滌淨淫雨陰雲。這是謝泓加冠的日子。


    幾乎全城都在翹首等待著這一日,昔年世家之中最盛大的及冠禮莫過於王悠之的了,謝泓剛得了無數礦產,在家族之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如今族長廉頗老矣,謝泓繼任有望,那排場比起王悠之應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說男人二十冠而字,但謝泓有“輕澤”一字在前,這次倒是免了這一點。


    離冠禮開始還有不到一個時辰,謝泓擁著一身厚重的狐裘和王悠之對飲。熱酒入口辛辣滾燙,王悠之感歎今非昔日,如今謝泓和桓瑾之的關係鬧得有點僵,不用問也知道是因為巫蘅。


    想當年他們三人遊目騁懷,極盡天地樂事,何等高逸灑脫。


    原來也終究有割席斷交的一日。


    “你不在府裏陪你的嬌妻美眷,倒是好興致找我喝酒。”謝泓微微沉下目光,潤如琥珀的眼眸亮著溫靜的光澤。


    王悠之哈哈一笑,“你謝十二今日及冠,我若灌醉了你,叫你左搖右晃去行冠禮,倒是妙趣橫生,我輩中人!”


    “哦?”謝泓似笑非笑,“王八兄定是想起來,當年你及冠之日,我將你的緇布冠上置了一層藥粉,酷暑燥熱,你的帛冠遇到炙陽燃起來了?”


    這都是當年那個壞心腸謝泓幹得好事!害得他險些燒光了頭發!


    王悠之氣得咬牙,謝泓負手笑道:“真論起來,王八兄才真是我輩中人。”


    王悠之遲早會因為他口中的“王八”氣絕。


    他不甘示弱地揪著謝泓的一隻斟茶的手,冷冷一笑,“謝泓,你何時有了這斟滿杯取七分的習慣?”


    這是巫蘅才有的做法。


    謝泓一怔,他並沒有意識到。可確實如此,他垂目看著自己的手,那杯中酒,的確隻剩下了七成。


    ☆、訂親


    謝泓的食指中指一並扣著酒具, 眉心凝成了一道墨痕。


    王悠之喟然道:“謝十二啊謝十二, 你原來也有今日。”


    “看來不是戀她如癡,也不會如此, 這習慣都隨她了。”王悠之一邊長歎,一邊招搖地落井下石, “來來, 跟愚兄說說, 她到底好在何處?”


    說起來, 桓瑾之對巫蘅動心他還能理解幾分, 畢竟他能靠近的婦人,除了他的生母,二十年來也就隻遇到過這麽一個,難得想抓在手裏,至於謝泓就……


    謝泓輕悠地瞟過一雙眼, 院中隻剩下翠竹的綠影在婆娑,聲音沉潤如玉:“沒什麽好說。”


    王悠之的眸泛過一絲狐疑, 又聽得謝泓漠然道:“王兄要笑便笑吧。”


    這時他才真的驚了。謝泓這人好麵子比他還重,幾時肯自己吃虧過?滿肚子壞水, 忒愛戲弄人, 王悠之在他手底下也極難有討得好的時候。可是眼下他一副清高無塵的樣子,竟都不在乎了?


    王悠之不由皺眉道:“你身上的傷可大好了?”


    “不算大事。”


    王悠之長歎了一聲道:“回來以後, 更貪戀杯中之物了?謝泓,你已變得太不像你!”


    “王兄不曾北上過。”謝泓似乎漠然不動,隻是那雙清澈的眼, 漫過一縷哀慟,原來他也是一副悲憫的性子,可是現在卻要複雜深邃得太多,“所以也不曾得見,兵連禍結,白骨露野,你我守著的這繁華,也不知道還有幾何。世道艱難,家族福祚,終有盡時。”


    這些王悠之都明白,他們是同樣的人,隻是看法卻不盡相同:“盡時終有,也不會在我們這一代。謝泓,這是我的所願。”


    他們是王謝子弟,也是天下人仰著脖子看的人,他們的家族盤根錯節,在朝野穩如泰山,可是內裏已經有了朽壞的根,堵不住爛根的發潰,終有一日會成更大的禍患。而晉,已無英主了。


    “不談這個,”王悠之笑容裏透著回避之色,他推杯換盞,揚唇道,“你才重新得回了老族長的信任,眼下正該整頓旗鼓,愚兄我還要祝你早日成為你們陳郡謝氏的族長,這杯酒,王悠之先幹為敬了。”


    他一飲而盡,謝泓意誌闌珊,無可無不可地隨他喝。


    不遠處,謝同穿過一道垂花門疾步走來,身形如風,晃眼間便來到了眼前,“郎君,吉時已到了。”


    該是他去參加冠禮的時辰了。


    謝泓淡淡地點頭,他長身而起。


    王悠之到底還是遺憾,他沒能將謝泓灌醉,讓他“左搖右晃”地去行冠禮,頗有幾分悵然,但在謝泓走下這八角亭的石階之後,他仔細一品,卻覺得方才謝泓那話有幾分別的意味,他朗聲在他背後道:“我太了解你了,你那麽輕易答應放棄巫蘅,是否別有原因?”


    那白衣謝郎沒有回答,他孱秀的身影在花痕柳跡之後匿沒,王悠之動怒道:“你到底知道了什麽!”


    他險些一腳踢在亭下的石腳上,謝泓幾時有什麽春花秋月的傷感,這廝向來風流恣意不說,家族的事多半不問,現在居然還說什麽福祚會有盡時。


    不過也才半年而已,這太反常了!


    風乍起,一樹柔嫩的碧華扯著零星而至的春意妖冶地漾著柔絛,綠影篩在巫蘅還稍顯蒼白的臉色上,但唇紅皓齒,明眸如水,分外清潤溫雅。她從井裏打上來一股甘泉,迫不及待地倒入桶裏,春天的泉水似乎帶著野外的甘冽,沁涼的很是怡人,但是王嫗不許她喝,所以隻能偷偷的。


    用木瓢兒舀了點,正要嚐一口。


    橫臥的青石外徐徐轉出她熟悉的湖藍色的衣角,跟著院子裏響起了木瓢扔到水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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