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將她們的記賬的本看完之後,覺得真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她正踟躕著是否兵行險招, 這時候她收到了謝泓的一封信。


    她抱著信找到正在剪花的王嫗, 咬唇道:“我有些事, 願同嫗商量一下。”


    王嫗見她臉色不佳, 又見她抱著一疊賬本,登時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女郎請說。”


    “我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寧的,總憂心手裏的最後一點財物,嫗, 我是真的想在建康有一座自己的田宅。”巫蘅見王嫗已經開始蹙眉,她又解釋道, “所以,我想把錢砸在米糧上, 不妨先全買回來。”


    王嫗登時怔住了, “什麽?”


    她的手裏捏著謝泓的信,但裏麵寫了太多兒女情長、叫人臉紅心跳的話, 巫蘅不敢拿出來給王嫗看,隻是複述了些重要內容:“謝夫人昨日入宮去了,據言回來時心情不悅, 我們現今住在謝家的別院,事事須得仰人鼻息,謝夫人不快了,你我還得掂量起自己是否與她有過過節。不如趁現在,我們攢些錢糧,我昨日找人和陳季止說了,他會替我們物色一個偏僻的院落。”


    她說了這麽許多,王嫗似乎有些動心了,那目光也有所鬆動,巫蘅見事情有望,便趁熱打鐵道:“謝郎來信提到了一句,不出半月,北方那苻登將在馬毛山以南跟姚興交戰。即便我們現在不屯米糧,真到了城中百姓開始攢糧之時,隻怕也是斷米少糧無以為繼……”


    王嫗畢竟是閱曆豐富的老人,她即便不說完,王嫗也懂了這個意思,這的確是個契機。


    原本巫蘅也隻是想賭一賭,她記得前世的事,大約這一年北方有一場大仗,前秦到此滅亡,但是記憶牢靠與否,她卻不能保證,所以才猶疑至今。但收到謝泓的來信之後,這絲懷疑登時煙消霧散。


    這院中的一叢墨竹抱著無邊翠色,擁簇著覆落滿頭,葉隙間清風微涼。


    王嫗踱了幾步,她轉過頭道:“老奴也是對謝郎深信不疑的,既然女郎不懷疑,那我們便這麽賭一把吧。”


    將所有的錢投入購買糧食,屆時戰火引燃,再以高價拋出,的確這中間可以牟取不少利益,一些眼尖的商人隻怕早已蠢蠢欲動。


    但王嫗還是有些不能安心,“但是萬一這戰役久持不下禍及大晉……”


    “不會。”巫蘅負著手微笑起來,這點事她倒是難得從容一回,“我信謝郎。”其實她信的倒不是謝泓,絕大數原因是為了自己的那點記憶,可惜她前世困囿鄉下,格局太小,難得聽說外邊的消息。


    這一次倒是可以利用起來。


    不出一日,米糧便堆滿了巫蘅整間別院。


    當晚,崔氏在月光裏打著扇歇憩,庭院裏有一株翡翠綠的芭蕉,沾了露水盈盈地亮著幾分光澤,春蟬這幾日與一些清閑侍女待在一處久了,夜裏與她相約了在不知那處朱牆之下撲流螢。


    崔氏正滿帶倦意地闔著雙眸,不多時春蟬薄汗綃紗透,疾步回來,在崔氏麵前低語了幾聲。


    昨日謝夫人從宮裏頭回來之後,整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好了,與謝君說了一晚上的話,不知商榷的什麽,今日又聽說別院裏被巫蘅堆滿了糧食,這兩件事都足夠讓她驚訝了,崔氏協理謝家多年,她便想也沒想地回來將這事告訴她。


    崔氏徐徐地睜開眼,但她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眼前綺綠羅裳的春蟬,而是不遠處月光裏俊美得有些模糊的男人。


    他們這些世家裏出來的人,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幾乎已經看不到貌醜之人,謝氏的幾個弟子則尤為俊秀出奇,謝瀾和謝泓都是人中翹楚。


    崔氏從坐床上撐著手臂起身,來到謝瀾的跟前,恭敬地福了福身,“五郎。”


    謝瀾一雙眼染了雪水似的,既冰冷又清湛,他也臉色不變,淡漠地說了聲:“我有事同你說。”


    本來跟著見禮的春蟬一時也不敢上前了,雖說這是謝五郎和夫人素日的相處之道,可是自打發現了謝瀾對夫人不一樣的關心之後,她現在怎麽看著兩人都覺得別扭。


    崔氏將謝瀾引到席上,春蟬來倒茶,水聲清冽如泉,崔氏曼語道:“五郎且說。”


    “阿沅。”這久違的熟悉的兩個字,從謝瀾的口中說出來,崔氏還是略略露出一絲動容,她飛快地埋下頭,整頓了番臉上的形容。


    她輕聲道:“我原本以為,你連我的名字都已經忘記了。”


    如今的謝瀾左擁右抱,府裏不知換了多少房美妾,即便一時沒有,那些近身侍候的婢女也是少不了的。


    阿沅。他在心裏默默地又念了一遍。如果早些年你對我說這句話,我尚且會多情地以為,你心中有我。可是如今,我連這份自作多情都學不會了。


    謝瀾倒寧願眼前的不是一杯清茶,而是一盞酒,至少比心裏要苦的酒。


    “十二弟來信說,北方將要開戰,而且不多時,隻怕符登要亡。”


    崔沅沉默了些時候,她才淡淡地說道:“這事,婦人不該過問。我在內院之中為五郎打點家宅內事便夠了。五郎看中了那位婦人,又或許是哪位婢女,才該來過問我。”


    謝瀾眼中的光采隱沒了。他施施然起身,冷如冰霜地動唇,“陳郡謝氏,乃百年名門望族,夫人應當知悉,這家中一舉一動牽係甚廣……”他發覺崔沅似乎並不為所動之後,袖中的手捏緊了幾分,自嘲自己怎麽還會寄望她能有些動容呢,她何時會為他的話思量幾分。


    而自己,也不過是每次找些理由來見見她罷了。


    可惜這些借口太蒼白了,隻有每逢他說起要納誰為妾時,她還會與他多談幾句,詳略得當地為他安排打點一切。


    娶妻娶賢,誰人都說他的妻子最是賢惠。


    個中滋味,原來是隻有自己才能消受。


    崔沅還是低眉不說話,安靜得宛如一張嫻雅的古畫。


    “我這一生,倒是隻羨慕過一個人。謝泓他比我強太多了。”謝瀾終是似笑非笑地長歎一聲,轉身拂袖離去。


    待謝瀾的身影隱沒在轉角處一架秋千之後。這還是昔日謝家阿婉住的院子,後來她嫁了人,崔沅來後不久,謝夫人聽說她與謝瀾夫妻不睦,心道少年夫妻難免磕磕絆絆的,便收拾出了一間院子挪給她暫住,豈知暫住後來變成了長住。


    她再也沒回去過。


    這些年,她隻是不斷地答應謝瀾納妾,也不知道時至如今,他那院子裏究竟儲了多少位美人,她也從來不去想,不去看。


    崔沅回過眸,對春蟬道:“想必巫氏阿蘅也知道了北邊的消息,她借機博點錢財周轉,想來是要搬出別院了罷。”


    春蟬知道自家夫人聰慧,否則也不能協理這謝家多年,對崔沅的話她是深信不疑的,“隻是那個巫蘅,她要離開作甚?她不是要等著十二郎的麽?”


    “她倒是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崔沅頷首點頭,“昨日母親從宮中回來之後,她遣人來喚我前去過一回。”


    春蟬也不知道這事,昨日她與侍女們撲流螢到深夜,未曾發現崔沅出去過,此刻經她一說,不由驚訝,“夫人……”


    隻怕不是什麽好事,崔沅麵露苦色,她無奈地歎道:“韶容夫人告訴母親,巫蘅除了讓謝泓神魂顛倒,也讓桓瑾之茶飯不思。而且巫蘅數度暗中與桓瑾之來往,瞞著謝泓,得隴望蜀,貪得無厭。”


    “這……”春蟬也驚了,難怪昨日三位夫人臉色都不大好看,她訥訥道,“可是,韶容夫人如何得知的?她又有何憑證?”


    崔沅清冷皎皎、如梨花浸月的麵容,浮出淡薄的哂意,“這太容易。你可知道這韶容夫人是誰麽?”


    春蟬自是不知,她還沒來得及搖頭,崔沅便道:“是巫蘅那位先前與桓九郎私奔的族姐。她生的那樣一副姿容,讓皇上很是喜歡,帶回宮中做了夫人。至於憑證,隻需當場對證便罷,桓夫人自然清楚桓瑾之對那個發簪的主人念念不忘之事,韶容夫人召了手底下的兩個人一五一十招認了。人雖然是她的,但這事卻不容有假,桓瑾之對巫蘅是否有意,幾位夫人找他二人對證,便可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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