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起來,笑容裏全是絕望:“可我……卻什麽都做不到。”


    “冉焰……”他仿佛能看到一般,仰頭看向天空:“帶我回……小石鎮……放過她……好好活……”


    他慢慢閉上眼睛:“你和姝兒……好好活……”


    好好活著,活下去,活得開心妄為,一如當年。


    聽她的話,蘇清漪滿臉呆愣,看著懷裏人閉上眼睛,忍不住想起許多年前。


    那時候她還小,冉姝喜歡跟在她身後,沉竹還是個元嬰修士,她出去玩耍和人爭執,本想人一口氣,沉竹卻就直接動了手。


    “師兄是元嬰修士,”他溫和的語氣裏帶了些驕傲:“你們若是不開心,無需忍著。萬事都有師兄。”


    那時候他是元嬰修士,他就以為自己能為她們解決萬事;可等後來他到了出竅期,卻才發現,許多事情,與修為無關。


    他拚了命,也無法解決什麽,無法救誰,也不能愛誰。


    誰都覺得他偏袒對方,誰都覺得他不夠好。


    蘇清漪呆呆看著懷裏漸漸冰冷的人,雨滴大顆大顆落了下來,有什麽湧上她心頭,她說不出來,她哭不出來,她仿佛被人按著頭灌進了水裏,疼得無法呼吸。


    她啊啊叫出聲來,卻什麽都說不出口,雨滴越來越密,她抓緊了懷裏的人,啊啊大叫,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痛,最後終於化成了哀嚎,拚命抱緊了懷裏的人,嚎啕大哭。


    冉姝聽見她的哭聲,顫抖著抬頭。她已經失去了力氣,兩道傷口流著血,她撐著自己一步一步爬了過來。血水混合著雨水,她一點一點爬到了沉竹身邊,顫抖著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全是血的臉頰上,仿佛終於得到安寧,慢慢閉上了眼睛。


    “真好……”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死了,我終於沒什麽牽掛,真好。”


    聽著這話,蘇清漪慢慢抬頭。


    冉姝在地上,對她露出溫柔而詭異的笑容,蘇清漪心一點點沉下去,聽她道:“師姐,知道他的眼睛怎麽沒的嗎?”


    蘇清漪顫了顫唇,她想讓她不要說下去,可又想讓她說下去。


    冉姝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惶恐,慢慢道:“那天山河祭,你都快上祭壇了,是他去告訴你,讓你快逃。”


    “你不信他。”


    “於是你要去找師父對質,半路上你父親攔住你。你父親隻是元嬰修士,哪裏能動得了你啊,於是他看你想走,出手就直接撒了一把毒粉。”


    “他和今天一樣擋在你前麵,”冉姝咯咯笑出聲來:“就像今天,一模一樣。那天他眼裏全是血啊,卻一直拉著你跑……”


    蘇清漪沒說話,她聽不下去了。


    雨水衝幹淨了她身上的血,她踉蹌著起身,將地上的人打橫抱起來。


    她整個人都在抖,於是不小心摔了他一次。她心裏怕的要命,怕這個人是不是會被摔疼了。


    於是第二次她穩住自己,小心的,認真的,用盡了所有力氣,終於將他抱了起來。


    她抱著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雨下的真大,衝刷著幻音宮弟子當初留下來的血跡,她踩著滿地血水,抱著懷中人,麻木而僵硬的,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冉姝在她身後大笑:“你不殺了我嗎?!蘇清漪,你殺了我!你不殺了我,你會後悔!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蘇清漪停下步子,她慢慢轉過身來,沙啞出聲:“他讓我,放過你。”


    “我聽……師兄的話。”


    “下一次,再見你,”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死,不休。”


    “好好好……”冉姝大笑:“我等著你,我等著你!”


    蘇清漪不再言語,她低頭看著懷裏的男子,溫柔道:“師兄,我帶你回家。”


    小石鎮,他出生的地方。


    他生於那裏,如今,又將歸於那裏。


    她親手送他,回家。


    第69章 滄州之八


    蘇清漪抱著沉竹走到了飛到了小石鎮,同雲虛子大致說了一下情況後,雲虛子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將師兄葬好,休息一日,便回來。”


    她有些麻木回答,而後將沉竹輕輕放在旁邊,變化出一個鋤頭,彎著腰,像一個凡人一般,一點一點挖著泥土。


    機械式的動作讓她腦中有機會放空,不去想那麽多事,她一下又一下挖著地麵,許久後,聽到有一個沙啞的男聲道:“姑娘,你需不需要幫忙?”


    蘇清漪抬起頭來,看向發聲方向,發現正站著一個白衣男子。


    說是白衣也不確切,他的衣服早就被泥土搞得看不出顏色,破破爛爛掉在身上,依稀能看到衣衫下的膚色,雖然也是斑駁染了塵泥,但仍舊可以辨認出塵泥下原本的膚色,應是瑩白如玉。


    他用一塊破布蒙住了臉,隻能看見一雙眼睛。然而對於蘇清漪這樣的人來說,破布對於她的視線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她可以清楚看到破布下的臉,疤痕縱橫交錯,似乎還未完全長好的樣子,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但仍舊能知道,他過去必然是個極好看的人。


    他靜靜瞧著她,眼中似乎有些期待,那雙眼睛幹淨無塵,讓她忍不住想起秦子忱來。


    她心裏微酸,聽見他又問:“姑娘,我幫你挖這個地,你給我一些工錢,可好?”


    他說話不卑不亢,哪怕明顯已是餓極了,卻仍舊保留著風度。蘇清漪沒有說話,許久後,她點了點頭。


    他走上前來,將鋤頭握在手中,蘇清漪盤腿坐在一邊,從納虛戒裏拿出一壺酒來,一口接一口的喝著。那人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戒指,不知怎麽的,就開了口:“姑娘,你的戒指真好看。”


    蘇清漪愣了愣,她低下頭,撫上無名指上的戒指。當初秦子忱給她戒指的時候,她以為秦子忱什麽都不懂,就是一個純修真界的人。然而現在想起來,卻才發現,原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想這麽多了。


    她忍不住拉扯起嘴角,笑了笑,沙啞出聲:“這是我丈夫給我的。”


    “你丈夫必然是很愛你的。”這人點了點頭,低頭開始認真挖土。他明顯好久沒吃過東西了,其實沒什麽力氣,卻還是在努力揮舞著鋤頭,蘇清漪本可以直接將錢給他的,可是看著對方那麽認真的眼神,她又覺著,在別人能用自己勞動力換取錢財的時候去施舍,這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這是一個有骨氣的人,這是傷害他的自尊;如果這是一個沒骨氣的人,這是助長他的懶惰。


    於是蘇清漪沒說話,隻是暗中用了靈力,讓對方身體好了許多。


    挖到半夜,坑終於挖好了。蘇清漪從納虛戒中拿出了幾塊晶石遞給他後,淡道:“你去吃東西吧。”


    而後便上前去,將沉竹抱起來,慢慢放進了坑裏。


    那人也沒離開,握著晶石,皺眉看著她。許久後,他慢慢道:“你……很難過吧?”


    蘇清漪不說話,她捧著黃土灑在了沉竹身上。對方幾乎以為她不會回答他的時候,蘇清漪突然道:“這是我師兄。”


    “他叫沉竹。”蘇清漪沙啞出聲,還帶著濕意的土從她手間落在沉竹身上,蘇清漪慢慢道:“年少的時候,是他陪我長大,給了我關愛,不停為我付出。後來,他為我瞎了眼睛,然後又為我死去。”


    “我曾有好幾次,甚至有些痛恨他……”


    蘇清漪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為他對師妹比對我好。無論他怎麽說,其實,他對師妹,都比對我好。師妹說她嫉妒我,焉知,我又沒有嫉妒過她?”


    “可我明白……”她看著黃土落在他如玉的麵容上,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我不是冉姝那樣的人,他對我好,我記著,不會因為他對我沒有別人好,我就忘記了他的好。”


    “沒有任何人有義務對別人好,他對我好,是他的恩情,他不願意給了,是他的道義。哪裏有因為他更偏袒師妹,我就恨他的道理?”


    “年幼時是他保護我、陪伴我、教導我,給了我作為兄長的關愛。他本來可以隻做一個冰冷的大師兄,可他沒有。這份恩情,是我欠他的。”


    “年長後,是他護著我,為此瞎了眼睛。縱然那些人是惡人,但他也大可旁觀不做聲,這雙眼睛,是我欠他的。”


    “如今,他為我死。他本來可以放任冉姝殺了我,可冉姝和我之間,他選擇了擋在我前麵,他本來可以誰都不管,讓我死,可他沒有,這條命,是我欠他的。”


    “他心疼冉姝,哪怕對方再壞,他也狠不下心讓冉姝死,就像無論我做了什麽,他也不會讓我死。我厭惡他是非不分,可我欠了他四十多年陪伴之恩;欠了他一雙眼睛,欠了他一條命。”


    “他殺了我愛的人,這條命抵了;他讓我放冉姝,這雙眼抵了;如今,這四十多年陪伴之恩……”


    蘇清漪閉上眼睛,低喃出聲:“我該如何還?”


    那人沒說話,蘇清漪將土改嚴實,然後抬手就抓了遠處一塊巨石過來,手握思秦將它砍成墓碑的模樣,接著立在了沉竹墳頭,刻上“兄長沉竹之位”。


    刻好之後,蘇清漪一言不發,靜靜注視著這一排字。


    又落雨了。


    雨水打在蘇清漪身上,她似乎是在這裏生了根,而她身後人抿了抿唇,終於出聲,似是勸阻:“姑娘,落雨了,您回吧。”


    蘇清漪沒說話,恍若未聞。


    對方接著道:“死了的人有死了的歸宿,活著的人也有活著的去路。”


    “去路?”蘇清漪慢慢抬頭,有些茫然:“我還有什麽去路呢?”


    所有人,所有她愛的人,都死了。


    她不由得低低笑出聲來,看見麵前人皺眉酷似秦子忱的眼,想起那一日那一句“清漪,忘了我”,她不由得慢慢大笑出聲來。然而笑到一半,她實在沒能忍住,一口血就噴了出來!直直就朝著地上倒了下去。


    青年驚叫出聲,一把撈住她:“姑娘!”


    然而蘇清漪沒有任何回應,青年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將她背起來,朝著樹林外走去。


    等蘇清漪再醒的時候,是在一間破廟裏。旁邊人生了火,整個屋子裏暖暖的。外麵還下著雨,雨聲淅淅瀝瀝,蘇清漪睜眼躺在地上,一點都不想動彈。


    她不好奇這是哪裏,更不好奇為什麽會來這裏。


    過了一會兒,外麵傳來了人的聲音,剛剛進來,就聽那人道:“你醒了?”


    他的聲音算不上好聽,甚至有些刺耳,蘇清漪轉過頭去,看見對方正是那個幫她挖坑的青年。他抱著柴火來到她邊上,盤腿坐了下來。


    他的坐姿很端正,盤腿坐下時,擺放的順序倒和打坐一樣,若不是他沒有半點靈氣靈根,她倒要懷疑他是個修士了。


    對方熟練的將柴火舔到火堆裏,上方夾著的鍋發出咕嚕咕嚕的翻滾聲。他拿了一個破碗盛了一碗幾乎沒什麽米的米湯給她,溫和道:“不管怎麽樣,先喝點東西,暖暖肚子吧。”


    蘇清漪點點頭,從地上坐起身來。


    他換了一身藍色的袍子,似乎去刻意清洗過,整個人已經不複最初見到的狼狽模樣。舉手投足間破有教養,哪怕在一個落魄的破廟裏,他遞給她的碗也洗的幹幹淨淨。蘇清漪終於察覺不對,舉著碗沒有動彈,麵上一片淡然道:“承蒙公子搭救,不知公子貴姓?”


    “龍音。”對方說出來的名字讓蘇清漪不是很喜歡,現在和龍有關的話題,她都覺得壓抑。


    她點了點頭,遮掩住情緒道:“這是個好名字,不知寄予令尊何種期待?”


    “無甚期待。”對方喝了一口米湯,慢慢道:“我沒有記憶,第一次有記憶的時候,是在一片荒原。聽聞別人說,在我有記憶的那天,那裏有巨龍咆哮而出,而且又屬於幻音宮的地界,所以我就給自己命名為龍音。”


    聽到這話,蘇清漪霍然抬頭,死死盯住了對方的臉。


    期初沒有想過的,隻是覺得像。然而此時此刻往這個方向上想去,就驚訝發現,其實不是像,而是十分像。


    麵前人的臉早已經無法識別了,可是那輪廓卻還在,雖然消瘦了許多,但臉骨卻和秦子忱沒有半分差別。


    秦子忱膚色極白,而且光滑如玉,很多時候蘇清漪都覺得,他大概是冰雪雕刻的,或者白玉打磨的人,冰肌玉骨,在見到秦子忱後,蘇清漪才知道,真的有人是這樣。這樣的皮膚少有人能有,然而此時此刻,在這破廟之中,這個乞兒一般的青年露出的脖頸,卻就是這樣的膚色。


    蘇清漪忍不住伸出手去,顫抖著想要撫上對方的麵容。對方卻仿佛是被驚到一般,猛地退了一步,蘇清漪的手卻更快,一把按住他的肩頭,一個定身訣就甩了過去!


    對方動彈不得,冷下聲道:“我救了你,你就是如此報答我的?”


    蘇清漪沒說話,她顫抖著手,摸上他的麵容,感受著那些疤痕凹凸不平的手感,對方眼神越來越冷,蘇清漪摸著他的骨節,然後低下頭去,從他衣袖中將他的手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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