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入了胖女人的圈套,我的起居飲食又恢複了正常。過了幾天,我的傷漸漸好起來了,胖女人一天轉兩趟,仙鶴姐倒很少露麵了。


    這天,胖女人見我已經能下床走動,非常高興。她看著這間黑暗潮濕的屋子,皺起眉頭,一會兒嘟囔這間屋子不是人住的地方,一會兒咒罵自己不關心孩子,委屈了我。然後,拉著我的手,說要讓我看一間房子。


    走出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屋,我被外麵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十來天監獄般的生活,把我變得像一隻視力微弱的蝙蝠。我半閉著眼睛,好半天才敢睜眼看外麵的景物。啊,湛藍的天空,和煦的陽光,冒著炊煙的廚房,飄來一股香味。我快活極了,真想放歌高唱。倏忽,我看見眼前的一丈多高的磚牆上,抹著玻璃渣子,拉著鐵絲網。不知怎的,剛才爽朗的心靈頓時投下一片陰影。胖女人領我到她住的後院東屋,隻見門上都掛著一色的白門簾,上麵繡著飛禽走獸、芍藥牡丹。她挑開緊挨她的一間屋的門簾,我看見裏麵有桌椅床凳,床上鋪著太平洋床單,上麵有兩個織著暗花的粉綢被子。磚墁鋪地,拾掇得幹幹淨淨,明亮耀眼。正看得發呆,胖女人開了口:#39;孩子啊,你就先住在這裏吧!#39;


    #39;讓我住在這裏?#39;我心裏疑疑惑惑,怎麽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童年的經曆中,二年多的丫鬟生活是我最幸運的了。我們幾個小丫鬟頭挨頭睡在一個大床上,有被子蓋,有衣服穿,就覺得是最大的享受了。如今讓我一人住這樣好的房子,無疑是到了天堂了。


    胖女人擠眉弄眼地笑著說:#39;你先在這裏湊合住著,往後學好了技藝,還要讓你升級哩!#39;


    她又叫秋香拿來一件嶄新的紅花襖,一件薄而合體的綠棉褲,從床底拉出一個大浴盆,讓我一人在屋裏洗個熱水澡,然後換上新衣。


    從此以後,那個衣服襤褸、幹瘦貧苦的康小妹,在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了。胖女人為我起了個名字蘇秋芝。這名兒是排著秋香叫的,姓要隨著老鴇的姓,還要管胖女人叫媽媽,這是妓院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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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變了生活環境,我覺得無事可幹,我從小當乞丐、戲子、丫鬟使女,勤謹慣了,所以每天早早起床,整屋掃院,端茶送水,幹得挺起勁兒。我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要用辛勤的勞動贖還賣身債,報答這位媽媽的養育之恩。好好幹幾個月,就讓她答應在黑屋裏許給我的話:放我回去。我要重新回到那叫人傷心又留戀的窩窩,看看親愛的父親和哥哥,撫平那骨肉之情;看看那可怕而又可憐的後媽,喚起她同舟共濟的母愛。


    我像過去當丫鬟那樣,在春熙妓院辛辛苦苦幹了好多天,成天看到的是那些姐姐的媚態賤相,或是傷心時的愁眉苦臉,這裏的生活雖好,我實在一會兒也不願多呆。這天,我吞吞吐吐地向胖女人提出要走。


    胖女人冷笑一聲說:#39;要走好辦,拿來!#39;


    #39;拿什麽?#39;


    #39;你贖身的錢啊,她們一百五十塊大洋把你賣給我,你在這裏吃、穿、住的費用,少說也得加一倍吧?住旅店也沒有這麽便宜呀。#39;


    聽了這話,我一時呆了、傻了,原來進了這個門,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幹一輩子也還不清她的債呀!


    胖女人又說:#39;從這以後你就要開始學藝、學端盤子!#39;


    原來妓女接客不光靠漂亮,還要靠藝術才技,講究色藝雙全,才能打發嫖客痛快,通過嫖客們的吹棒,使自己紅起來。春熙妓院三十多個姑娘,最漂亮而又才藝雙全的紅姑娘是蘇鳳仙,她吹拉彈唱,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其次是趙仙鶴,她是尖嘴猴的姑娘,所以要姓趙。她學得一手口技,學百鳥朝鳳、雞鵝啄食,聽起來就像真的,常使嫖客捧腹大笑,所以她們最紅。


    蘇老鴇不知原來是幹什麽的,有許多歪才怪技,她親自教我#39;飛眼吊膀#39;、打情賣俏、唱歌跳舞等等。她還能利用別人的特長,盡情發揮。聽說我學過戲,除川劇外,又教我當時盛行的京劇、民歌小調。還讓我接著練打跟鬥、劈叉、表演戲曲小品。我那時還小,不懂得她用心何在,隻是覺得既好奇又好玩,叫幹什麽就幹什麽。


    妓女們接待客人,最常用的是嗑花樣爪籽,點花樣煙。


    嗑花樣瓜籽是一招絕活,即把一個瓜籽放在左手心裏,用右手一拍,瓜籽便跳到右手背上。再用左手一拍,瓜籽從右手背跳進嘴裏。用槽牙輕輕一錯,瓜籽皮從嘴角裏吐出來,瓜籽仁叼在門牙上,然後,用舌尖一頂,輕輕一吹,瓜籽仁便準確地落進嫖客嘴裏。


    點花樣煙的絕活更難,要先學會搭煙架,用三支煙在桌上擺好#39;冂#39;形的煙架,妓女要倒背著手用嘴把上麵那根煙叼起來,然後臉對臉坐在嫖客懷裏,嘴對嘴地讓嫖客把煙橫著用嘴接過去。妓女再一邊點火,一邊用嘴貼著嫖客的腮幫吸著。然後,妓女又嘴對嘴地把煙橫著接過來。最後,嫖客才貼著妓女的腮幫把煙叼在嘴裏。這哪裏是點煙,簡直是發磣。這是嫖客們變著花樣玩耍妓女,消磨時間,供他們取樂。再烈性的妓女,也得忍氣吞聲,讓嫖客玩個痛快。


    春熙妓院像一口大染缸,多好的黃花閨女,也得隨著改變顏色,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學藝是茶餘飯後的一門必修課,我漸漸學得入門,習以為常了。這天,胖女人忽然把我叫


    到跟前,關切地說:#39;秋芝呀,這些天我看你麵黃肌瘦,一定是虛弱有病,我這裏有一劑補養的好藥,你吃了吧。#39;


    我心裏納悶,這陣子我吃得飽,睡得著,有什麽病呢?可媽媽說我麵色不好,那當然是缺乏營養了,這幾年,我受了那麽多苦,能不瘦弱嗎!


    這時,胖女人從裏屋端出一碗像藕粉一樣的白糊糊,又當著我的麵擱上兩勺紅糖,調勻後,催促道:#39;快,趁熱喝了,喝下去就好了!#39;


    看她那一臉真摯、熱情、殷勤的樣子,我不好再說什麽,忙感激地接過去,一口氣喝了。隻覺得有一股怪異的甜味,喝得蠻舒服。


    過了一會兒,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來,趴在床上。胖女人在一邊安慰說:#39;一定是你肚子裏有蟲子,那藥和蟲子在打架哩!#39;


    就這樣,一直疼了兩天才好,卻沒拉一條蟲子。


    事後,我向姐姐們談起這件怪事,她們偷偷地告訴我,那是絕育藥,喝了就永遠不會生育,這種藥是妓院絕不外傳的秘方。雛妓剛來時,老鴇們都用這一手段欺騙她們,沒有一個姑娘不受騙上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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