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死,我的家徹底破裂了。父親整天住在陳家公館拉包車,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無娘的羊羔,隻好到後宰門跟爺爺、大伯、大娘過活。


    在後宰門,大伯開一個小小的豆腐店。爺爺挑擔賣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著兩間草房,前屋裏麵還安著豆腐磨,添上我這個新來人,就更顯得擁擠不堪了。


    自從沒了母親,跟著爺爺和大伯過日子,我好像過早地成熟了。我生來有一雙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幹從前的活兒,譬如扒垃圾,撿菜葉,努力幫爺爺家共渡難關。


    在成都街頭,我經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慘景,給我那幼稚的心靈劃上新的傷痕。那時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個中國,他們的鐵蹄還沒有踏進成都。為了配合入侵,他們整天派飛機在成都上空狂轟濫炸,成都馬路下修了防空洞,飛機一來,市民們就爭著往洞裏鑽。城裏的樓房被炸成一片片廢墟,街道被炸成一個個深坑,大街上經常躺著一具具血汙的死屍。我親眼看到過這樣一場慘不忍睹的大血案:


    一次,敵機又來轟炸,人們躲進了防空洞,並把洞口封好。飛機轟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總不見洞裏的人爬出來。等打開洞口一看,原來洞口密封缺氧,躲在裏麵的市民們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從洞裏抬出二百多具死屍。這一夜,成都市燈火連天,哭聲震地。


    沒了慈愛的母親,走了不成器的父親,爺爺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七十多歲的爺爺顫顫抖抖硬撐著身子骨,成天挑擔子上街賣豆腐。他心疼我這苦命的孫女兒,經常帶我上街,買一點小吃給我,還讓人給我做了條花褲衩,這是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


    伯母是個刻薄女人,憑空添了我這張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罵槐。盡管我努力幹活,盡量不讓別人養活自己,可她仍然橫豎瞧著我不順眼,有時還想掄起巴掌打我,幸虧爺爺經常在身邊,她好歹還不敢太放肆。


    這樣過了半年多,秋去冬來,一場塌天大禍又降臨到我家頭上。後來,我才知道了這件禍事發起的過程:


    那天,爺爺挑擔到大菜市上賣豆腐,我因撿垃圾沒跟著他去。爺爺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頭有個木托盤,上麵擺著油鹽醬醋。爺爺的麻辣豆腐在這一帶有名,不一會兒,就圍上來好多人買豆腐吃。


    這時,有個身穿黃色衣裝的警察,買了我爺爺一碗豆腐,吃完後拍拍屁股就要走,爺爺忙追上前去,說:#39;長官,你還沒有給我錢啊!#39;


    那警察回過頭,冷笑一聲,反咬一口說:#39;怎麽?你欠我的那二十塊錢,我還沒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張起嘴來!#39;


    爺爺氣得麵孔發紫,白胡子一顫一顫地,大喊道:#39;胡說,你這是訛詐人!#39;


    那警察被說得惱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39;撲#39;地一下子扣到爺爺的頭頂上,嘴裏說:#39;誰吃你的臭豆腐,快還我錢!#39;


    爺爺被燙得頭上起了泡,他什麽都不顧了,從挑子上撤出扁擔,就要拚命。可他哪裏是警察的對手,警察用槍托子把爺爺一頓毒打,當場吐了幾口鮮血。七十多歲的人了,受了無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裏,不幾天就死去了。


    伯父東奔西走,要為父報仇。一打聽,那人是警察隊長。他告到警察局、法院,無人受理,反汙他欠債不還,跑了一個多月,這場官司不了了之。


    爺爺慘死後,伯父四處告狀,伯母主持著這個家。見了我,更是整天沒好氣,不是紅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罵我是填不滿的無底洞,我隻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


    一次,我餓得發慌,回家看看屋裏沒有人,發現在西牆的木板上放著蒸好的豆腐幹,我急中生智,搬過一隻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幹吃,剛剛摸到手,就見伯母走進屋,大喝一聲:#39;好哇,小賊妮子,你竟敢偷東西吃!#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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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把我嚇壞了,我#39;撲通#39;一聲摔在地上,臉擦傷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幹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擔,把我一頓痛打。不幾天,伯母把我交還了我那不成器的父親。


    回到家裏,家裏空空蕩蕩,我從此成了個有家無人管的流浪女。


    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偏遇頂頭風。沒過多久,父親也被人打傷抬回家裏。


    父親康延亭,三十來歲,四方臉,長得虎背熊腰。他經人介紹,進了陳家公館。陳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時官匪一家,又榮升了國民黨營長。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兒一女,妾有三個女兒,雇著使婆丫鬟。他們見父親年輕力壯,便雇用父親當他家的車夫。


    陳家人丁眾多,在人屋簷下當差,更沒一點自由。陳營長出門用車,妻妾抬腳動手用車,兒女們上學用車,而且又不是一條路線,父親整天忙得腳丫子朝天。


    陳家主人抽大煙,父親給人家買煙點煙,近墨者黑,漸漸地吸上了大煙而且還上了煙癮。他在陳家呆了八個月,陳家給他的五個月的工錢,他全用來買了大煙。他連累帶抽,那健壯的腰身變得佝僂了。


    一天晚上,他給陳營長點煙燈,燒煙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裏,他耐不住煙癮,拿出買來的煙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打雜的一位中年女人劉媽,劉媽著急地說:#39;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兒們等著用車送她們上學呢!#39;


    父親二話沒說,忙去準備車子。隻聽二姨太在前廳一迭聲地喊:#39;康延亭,你過來!#39;父親連忙放下車子跑過去。


    二姨太和三個女兒都坐在那裏,大女兒才十四五歲,小的隻有十來歲。二姨太指著父親的鼻子罵道:#39;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們,大婆子放個屁你聞著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動你。好哇,你耽誤我的女兒上學,你說該怎麽辦?#39;


    父親道:#39;昨天陳老爺讓我點了半宿煙,我實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們,給我支了那三個月的工錢,我馬上走!#39;


    二姨太冷笑兩聲道:#39;你還想要錢?你誤了我女兒上學,這個損失怎麽個賠法?孩子們,給我上去打!#39;


    母老虎一聲號令,三個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齊撲上去,抱腳的,摳臉的,二姑娘最厲害,揪住父親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塊肉來,鮮血滲濕了衣裳。


    父親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幾個小姑娘前伏後仰,都被甩開了。


    那母老虎見女兒吃了虧,可氣壞了,她從門後抄起一根鐵棍,冷不防照著父親的下部橫掃過去。小麵杖粗的鐵棍正打在父親的膝蓋骨上,父親#39;哎喲#39;一聲,疼得汗珠子從麵上滲了出來,頓時躺在地上,昏死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已被人抬回家裏了。原來劉媽是個寡婦,平時就對他有意,這會兒見他正處在危難之際,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


    劉媽和父親年歲差不多,高高的身條,大顴骨,尖下巴頦,她常抽空來探望父親。她也同樣窮得叮當響,雖然對我們沒有什麽金錢、物質的資助,但那溫存的照料給我們這個破碎、寒愴的家裏增添了一絲暖意。


    過了些天,父親傷勢漸好,能下床扶牆走路了,但從此成了殘廢,落了個跛腳。


    父親看病養傷吸大煙欠下了債務,一來為了還債,二來為了過癮吸大煙,便置生身骨肉於不顧,托人把我賣給劉家公館當丫鬟。可憐我這沒娘的孩子,僅僅十二塊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時我才九歲。


    記得賣身契上大意是這樣寫的:賣主康延亭,因家窮難以度日,自願將女兒康小妹賣給劉鎮生為奴。小奴一身俱屬劉家,打罵處罰,婚喪嫁娶,老弱病死,概無權幹涉。特立此據。


    就是這張泣血飲淚的賣身契,差點把我送入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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