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映清告訴她,當日斬月峰一戰之後,鏡月閣大長老將牧棠的遺體帶了回來,如今還在鏡月閣中。


    隻要她踏進這扇門,她便能夠見到那人,然而在門外站了許久,謝初語卻無法再踏出下一步。


    似乎隻要沒能夠見到,她便能夠當做他還活著,他還是那個不知世事的朝家小少爺,此時還在朝家裏麵過著屬於自己的安穩生活,而不是在這裏……


    他不應該在這裏。


    謝初語垂眸不語,蒼白著臉,緊拽著雙拳,片刻後終於轉身便要離去。


    然而便在她轉身之際,鏡月閣的大門自其中被人推開,腳步聲緩緩傳來,一道透著濃濃倦意的聲音道:“初語,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不必回頭謝初語便知道來的究竟是何人。鏡月閣的大長老,她的師父,也就是牧棠的生母,姬雁。


    老閣主牧和過世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姬雁一個女子在打理著整個偌大的門派,並將這個鏡月閣變成如今南方的魁首,可以說鏡月閣不能夠沒有姬雁。但縱然如此,姬雁也無法代表整個鏡月閣,鏡月閣終究是牧家的。


    所以真正的牧棠離開之後,姬雁很快將謝初語培養起來,成為了新的閣主,這個秘密在鏡月閣中也隻有少數人知曉,在過去的十年裏,鏡月閣便是由姬雁與謝初語在支撐著。


    縱然如今謝初語已經不再是牧棠,但姬雁卻依舊是她的師父。


    謝初語微微閉目,心中像是空落了一塊,不願停下腳步,卻又不得不停下。她緩慢的回轉身來,定定看向姬雁。


    姬雁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總是穿著最為華美的衣裳,縱使歲月也無法摧折她的美貌,不論在何時,人們總能在第一眼注意到她。


    謝初語對此人早已經無比熟悉,但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不見,謝初語才發覺對方的發間不知何時有了灰白的痕跡,她的容貌依舊明麗,眼眸深處卻已經現出了難以掩藏的風霜之色,那是承受過無數生離死別之後黯然如同大火燃過後的灰燼一般的眼神。


    迎著姬雁的眼神,謝初語覺得自己腳步沉重如鉛,幾乎要定在原地無法再挪動半步。


    對上這眼神的刹那,謝初語知道自己心中最後一點微薄的奢望也碎了,碎裂成了鏡月閣大門前的塵埃,被陽光攪動在風裏不得平複。


    “進去看他最後一眼吧。”姬雁直視謝初語,神情無喜無悲,隻略有疲憊的低聲道:“我不知道這三個月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他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原因。”


    謝初語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回答,她隻是怔怔看著姬雁,直到對方轉身往裏走去,她才像是失了魂般跟在姬雁的身後往裏走去。


    十歲之後,她在鏡月閣中使用牧棠的身份皆戴著麵具,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真正的模樣,更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女子。所以此時她跟隨著姬雁來到鏡月閣內,眾人匆匆往來,卻沒有人對她太過在意,她木然的跟在姬雁身後,心中卻不免覺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悲涼。


    不過是一重麵具,便是兩種人生,於她於朝顏來說,都是同樣這般。


    鏡月閣對於謝初語來說十分熟悉,其實不需要姬雁帶路,她也知道這裏的一草一木究竟是什麽模樣,姬雁最終帶著她到了一處房間之外,停了腳步,回眸道:“他就在裏麵。”


    “明日便要下葬,你若再遲來一天,便見不到了。”


    謝初語不知有沒有聽清姬雁的話,她隻覺得四周的一切,這些天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發生的一切,都是這般不真實。


    原來朝顏真的躺在這裏,原來他真的……不在了。


    謝初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出這一步的,她緩緩推門,走了進去。房間之中滿是白色的帷幕,她一重重撥開簾幕,就像是撥開一層層的夢境,最終將那個夢停留在了最殘忍的真相之間。


    她看清了房間中央,帷幕的最後,躺在冰棺中的人,看清了他無比熟悉的眉眼。


    ☆、第三十章


    謝初語在鏡月閣中待了整整一天,她靜靜坐在朝顏的身旁,輕握著對方的手,神情專注的看著那人,仿佛下一刻他便會悠悠轉醒過來。


    但是沒有,他無聲無息的安睡著,落在謝初語掌心的手沒有絲毫溫度,怎麽暖也無法暖回來。


    謝初語還記得自己初見朝顏時的情形,記得那個人麵上含著淺淺地笑意,坐在床邊看她的模樣。三個月的時間短暫卻又漫長,這段相處顯得如此匆匆,然而卻又足夠讓謝初語將一生都過完。


    從前二十年的生活,竟不及這短短的三個月。


    這一天的時間裏,謝初語垂眸看著朝顏,低聲細數三個月來兩人之間的一點一滴,將每一個回憶都牢牢地記在心底,不願有絲毫遺漏。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後她隻有回憶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言。


    如姬雁所說,第二天便是朝顏下葬的日子,謝初語能夠陪在朝顏的身旁一整天,卻無法見得他被掩埋在黃土之下,至此再無相見之時。


    所以在天亮之前,謝初語附身輕輕吻了朝顏冰涼的唇,然後依依不舍的站起身來。


    溫熱的淚滴落在了朝顏臉頰上,謝初語輕輕抬手拭去眼淚,聲音沙啞而壓抑,卻無比溫柔:“我要走了。”


    “我要去一些地方,等將來……”謝初語語聲一頓,微微哽咽,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做了太久的牧棠,一朝恢複原本的麵目,卻不知自己應當何去何從。


    但她總要離開,但她總要繼續走下去,順著這條朝顏為她劈開的路,一往無前的走下去。


    “將來,我會回來看你的。”或許很快,或許很晚。


    謝初語將最後一眼的目光自朝顏身上收回,終於轉身離開了這個她原本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


    離開時,身後晨光已現,鏡月閣滿身素白,皆被籠罩於朝陽之下,無有生機,隻見蒼白。


    。


    離開鏡月閣之後,謝初語一路往東,朝著斬月峰的方向而去。


    這條路三個多月之前她走過一次,如今再走,卻是大不一樣。三個月前她與朝顏一道,經曆了許多事情,也看過了從前她未曾去發現的風景,而如今她孑然一身,縱使路上風景再美,也無心再看。


    經過臨城,到了城外的山林,謝初語見到了與朝顏一道離開時,兩人曾經休憩過的那棵樹。


    曾經點燃過篝火的痕跡還留在林間的空地裏,被落葉掩蓋了許多,卻依舊清晰可見。謝初語看了片刻,縱身到了樹上,自懷中掏出短笛,緩緩吹奏起來。


    笛聲悠遠回蕩,在漸漸沉下來的夜色中點染起星火,謝初語想起當時他們在這裏,朝顏想要她教他吹奏笛曲,她卻未曾答應。


    其實她沒有告訴朝顏,那笛音她是隨著牧棠學的。牧棠幼時經常一人坐在亭中吹奏,她聽多了便也會了那調子。後來牧棠離開鏡月閣,作為牧棠的替代品,她自然也學會了吹笛。


    朝顏其實原本就會,不過是他不知而已。


    謝初語一曲吹罷,收回短笛,迎著星光與夜色在林間睡了一夜。


    接下來的許多天裏,謝初語沿著他們曾經走過的路一直往前,沒走過一處,總能夠找到些許她與朝顏曾經留下來的痕跡,她漸漸開始沉迷於這樣的事情當中,仿佛還能夠看到不久之前發生過的畫麵,聽到兩個人曾經交談過的話。


    離開山林之後,謝初語便到了遊龍寨。遊龍寨依舊是從前的模樣,還是那般破爛,謝初語想到當時自己與朝顏一起踏進這裏的時候,朝顏便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就是真正的牧棠。


    他究竟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聽她講起牧棠從前的故事呢?


    謝初語還能夠回憶起那時候朝顏的神情,牧棠與朝顏雖是同一個人,但卻相差極大,想到朝顏那時候不敢相信的模樣,謝初語不禁有些失笑。


    然後她漸漸將笑意凝固,發覺朝顏離開之後,自己如今第一次露出笑容。


    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忘懷的,但縱然再無法忘懷,它也在不斷地隨時間消逝,這種感覺真是可怕。


    謝初語眸光微黯,繼續往前,這才突然記起他們在往斬月峰的路上,朝顏曾經提出過要去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叫做桐雁鎮。


    去桐雁鎮會經過一處山賊常出沒的地方,當初朝顏冒著危險也一定要去往桐雁鎮,便是為了看望他的幹爹幹娘。那兩人待朝顏與謝初語極好,那時候在桐雁鎮當中,朝顏曾經對謝初語說過一些話。


    那時候謝初語未曾在意,如今想來,才終於明白其中含義。


    那時候朝顏對她說,幹爹幹娘平日沒什麽人陪,而他又沒空來這裏,希望謝初語能夠代替他常來看看他們。


    後來在桐雁鎮與那對老夫婦道別的時候,他還說過,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或許很長時間才能回來看他們了,希望他們多加保重。


    謝初語終於明白過來。


    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許是從更早之前,朝顏便已經決定了要回歸牧棠的身份,親自參加這一場決鬥。


    那一場道別,分明就是一場訣別。


    隻是她不知道,那對夫婦也不知道,唯一知曉此事,並將它藏於心底,對所有人展露笑顏的,隻有朝顏自己。


    離開遊龍寨後,謝初語依照朝顏的話去了桐雁鎮,循著記憶找到了那對中年夫婦的院落大門。片刻的靜默過後,一道腳步聲自門內響起,接著便是一名婦人的聲音道:“誰呀?”


    大門同時被人自裏麵打開,站在門內的人果然是那名婦人。雖然見過的時間不長,謝初語對這一對夫婦的印象卻極深,不知為何見到他們便覺得十分親切。


    那婦人見了謝初語,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笑道:“原來是謝姑娘,朝顏呢,你跟他一起來的?”


    謝初語自那婦人口中聽得朝顏的名字,不由得眸光微黯,短暫的沉默過後,她卻並未說出實情,隻搖頭低聲道:“朝顏有事在身,無法前來,所以托我來看望兩位。”


    那婦人聽得這話神情也略有失望,不過很快她便又笑了起來,拉著謝初語道:“沒事,他忙是應該的,不過可惜今兒個我們家那個不孝子回來了,我正好做了一桌子菜,他這回吃不到了。”她一麵拉著謝初語進屋,一麵又低聲念叨道,“謝姑娘你既然來了可得好好嚐嚐,我做的紅燒獅子頭朝顏可是讚不絕口呢。你吃過了回去告訴他啊,保管饞死那孩子。”


    謝初語亦步亦趨跟隨著婦人進屋,想要牽扯出一絲笑意,卻是艱難萬分。


    兩人穿過院子,隨後往屋裏走去,不過剛剛進屋,謝初語便又撞見了一人,一個本應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葉映清。


    見得謝初語,葉映清微微一怔,謝初語僵住身形,也失去了言語。


    一瞬之間,謝初語記起來了一些事。


    當初來到此處的時候,朝顏曾經對她說起過這對葉氏夫婦的事情,他們有一對兒女,但是兩人都不常回家,所以朝顏才經常來看他們。


    而不久之前,她自重傷昏迷中醒來,得知了朝顏的死訊,也從葉映清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與他的兄妹關係。


    謝初語終於明白過來,一切到這時候才終於串聯而成。


    葉映清就是葉氏夫婦的兒子,而她,就是他們的女兒。


    當初朝顏提出要謝初語與他一道來桐雁鎮,一來是為了與葉氏夫婦道別,二來便是想讓她見到她的父母。


    三個月的路程,謝初語與朝顏一路同行,他讓她知道,露宿荒野的時候,天空中其實有許多星星,漂泊旅途的時候,路邊其實有許多鮮花綻放,美景盛然。孤獨的時候,其實有人能陪在她的身旁。


    她不再是鏡月閣殺伐果斷的閣主牧棠,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煞星。


    她有朋友,有大哥,有父母,有喜歡的人。


    這三個月她以為的道別,其實是朝顏伴著她,一步步重新找回了屬於自己的人生。


    ☆、第三一章


    謝初語在桐雁鎮待了兩天。


    葉氏夫婦一雙兒女都回到了桐雁鎮,兩人自是高興無比,而謝初語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終於在這茫茫天下有了歸宿,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她還有一個地方想去,還有一些事想做,所以在與二老相認並相處了兩天之後,她仍是選擇了先離開,道是等辦完了該做的事再回來。將來她便能夠長久的居住在這桐雁鎮當中,不必再理會江湖的腥風血雨。


    縱然從前一直不敢去設想這樣的生活,但這的確是謝初語所夢寐以求的。


    離開桐雁鎮的時候,葉氏夫婦依依不舍,免不得卻又提起了朝顏。


    “不知道朝顏去了哪裏,那孩子喜歡熱鬧,等下次你回來,朝顏不忙了,你叫上他一起,讓我們好好謝謝他替我找回了女兒。”葉母眯著眼笑到。


    謝初語心緒複雜,麵上卻是不動聲色,隻輕輕頷首道:“女兒知道了,隻是朝顏他這一陣子都會很忙,恐怕沒空過來。”


    葉氏夫婦對望一眼,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謝初語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不願再多說,生怕自己一個表情讓人看出了端倪,於是垂眸道:“那我便先離開了。”


    離開桐雁鎮之後,謝初語接著往東,東方是雁州的方向,與她一道往雁州城而去的,還有葉映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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