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深夜,離鏡月閣閣主牧棠與藏鋒殿殿主司空清的決戰不過兩天的時間,原本這時候眾人都應當已經入睡了,但因為此次的決戰關係重大,所以總有幾個愛看熱鬧的江湖人耐不住興奮在客棧裏麵通宵的喝酒。


    而也因為這樣,客棧的店小二自然也不能夠休息。


    他拖著掃帚站在角落中,看著眼前一群正在激烈交談著的江湖人,心中有幾分猶豫,不知是否應該上前去將那幾人拉開。前幾天客棧才壞了幾根凳子,這會兒要是再打起來,客棧裏麵大夥大概隻能站著吃東西了。


    就在他猶豫之間,那群人交談著果真站了起來,然後其中一人擼起了衣袖,另一人抽出了腰間短刀,麵色皆是沉沉發黑,眼看著果真就要打起來了。


    店小二見狀不妙,連忙衝上前去,正欲開口阻攔他們,卻聽得客棧外麵一陣風聲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最後變作了木門被叩響的聲音。


    長夜已深,此地正是斬月峰的山腳,外麵漆黑一片荒涼而無燈火,很少有人會在這樣的時間裏來到此處。


    聽得這一陣敲門聲,客棧內那群將要打鬥起來的人與那店小二幾乎是同時停下了動作,朝著那處大門望去。


    眼見那幾人因為這敲門聲而暫時止住了爭執,店小二對門外這位深夜到來的客人頓時生出了好感,他連忙喊了一聲,隨即幾步上前打開了房門。


    門外的景象也是那店小二所沒有料到的,外麵有兩個人,其中一名麵色蒼白的男子正背著另一個昏迷的人,兩個人都是渾身血汙,看起來狼狽不已。那男子背上背著的那人麵目看不清楚,也不知是男是女,店小二與他身後的那群人隻得將視線落在那背著人的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來年輕俊秀,縱然是臉上沾著血汙也不損其貌,隻是他一張臉白得沒有絲毫血色,在這深夜裏見到,總有幾分滲人。


    好在店小二常年在這江湖客來往的地方招呼客人,見過的事情也多了,少了個胳膊斷了個腿甚至胸口插著把劍來住店的人也不是沒有,於是他很快就回過了神來,看了一眼身後方才那群正要起爭執的人,見他們沒有要再打起來的意思之後,才終於輕咳一聲,笑了笑對那名男子道:“客官住店?”


    男子麵上不見神情,沉默的盯著那店小二看,店小二接觸到男子的眼神,心中不知為何突地生出一分寒意來,他微微退了一步,見那人仍是沒有回應,不由得又喃喃問了一句道:“客官?”


    男子神色依舊沒有變化,隻是終於在店小二的注視下開口淺聲道:“住店。”


    聽得此人開口,店小二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旋即笑到:“客官跟我來。”


    男子微微頷首,背著人走了進來,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店小二雖然不是什麽江湖人,但在這裏呆的久了,自然能夠分辨出人的武功高低,他能夠看出此人應當沒什麽功夫底子,腳步虛浮,背著人走進客棧的時候險些跌倒。店小二連忙上前去扶,想要接過那男子背上的人,但男子卻是輕輕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隨即道,“走吧。”


    店小二隻得收回了手,帶著那男子到了一處房間當中。


    小二在房間中交代了一番,看著那人將背上背著的那名滿身鮮血的人小心抱上床,心裏麵卻是嘀咕著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種來曆,這般狼狽的模樣也不知道有沒有錢交付房費,這床單如今被血汙弄髒了,到時候肯定還得換……


    就在那店小二尚在愁苦之際,那男子卻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突然自身上掏出了一疊銀票遞到他的麵前,放輕了聲音道:“這些錢不知道夠不夠,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幫我跑一趟腿弄兩件幹淨衣服來,然後再燒些熱水送些傷藥,要最好的傷藥。”他這般開口,店小二便不覺往他手中的銀票看去,一看之下卻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江湖人大多都窮,來往也就那麽點身家,賒賬耍賴的也不是沒有,店小二在這裏做了這麽多年,倒是頭一回見有人能一下掏出這麽多錢來。


    盯著這巨額的銀票,店小二頓時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的伸手接過這些銀票,連連點頭道:“好……好的,不麻煩,不麻煩。”


    那男子聽得店小二的回應,又轉臉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人,這才似乎終於在心底鬆了一口氣,抬眸對那小二笑到:“謝謝。”


    店小二冷不防撞見這個笑意,不覺又是一怔。


    此人方才不笑的時候就像是個黑夜裏的幽魂,渾身上下都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沉鬱,讓人怎麽看怎麽心裏發毛。然而此時他突然對著自己笑了起來,那就像是寒夜裏突然多了一輪皎潔的月亮,整個夜空都亮了起來,方才那些寒意仿佛也是自己心底裏生出來的幻覺,頓時蕩然無存。


    那人笑起來十分溫和親切,店小二看著這滿麵笑容的人,不覺也跟著笑了起來,撓了撓頭道:“客官您等著,我這就去準備!”


    那男子輕輕應了一聲,轉而回身去照顧床上那名傷者。


    這名男子自然就是朝顏,而他所照顧的那名傷者,便是在山穀當中受了重傷至今昏迷未醒的謝初語。自離開山穀之後,朝顏便帶著謝初語往斬月峰的方向而行,因為不識路,他在夜裏摸索了許久,最後終於找到了這間傳說中的雲江客棧。


    店小二的辦事速度極快,不多時就準備好了東西過來,待店小二離去之後,朝顏小心地替謝初語處理好傷處,這才重新微對方換上幹淨的衣衫。


    做完這些事後,朝顏動作一頓,終於鬆了一口氣將視線往窗外望去,麵上早已浮起了一陣淺淺的紅暈。


    窗外天色已經現出了亮色,又是新的一天到來,離斬月峰之戰,隻剩下了一天的時間。


    而將要參加決戰的謝初語還重傷昏迷在這間客棧當中,未曾清醒。


    ☆、第二六章


    朝顏照顧了謝初語一夜,對方依舊未曾清醒,朝顏也不著急,正巧客棧當中有一名大夫,請來替謝初語看過,說多是皮外傷,並無太多大礙,隻要好好休養便不會有事,朝顏便也安心了不少。


    一夜未曾合眼,朝顏也不願意休息,隻坐在謝初語的床邊,盯著她的睡顏發怔,從朝霞初升直到日照當空,似乎要用盡所有時間去珍惜每一眼的凝視。


    外麵傳來了喧鬧的聲音,江湖人的客棧裏總會有許多的事情發生,比之尋常地方要熱鬧許多,朝顏不禁笑了起來,突然有了幾分感觸,他抬手輕輕撫過謝初語沉睡的側臉,低聲道:“我也算是與你有了相同的經曆了。”


    “初語。”朝顏喃喃喚了一聲,神情之中帶著幾分懷念的笑道,“我記起來了。”


    “你的真名叫做葉楓語,你是葉映清的妹妹,謝初語是我娘……也就是你的師父將你帶來鏡月閣之後替你起的名字,不過那時候你還小,大概早就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其實我也不記得了,可是我記得那次你任務回來,滿身是傷的樣子。”朝顏說到這裏,不禁將話音一頓,繼而淺聲道:“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我那時候很討厭鏡月閣,不喜歡練功,也不想要做什麽鏡月閣未來的閣主,更不想要殺人。那時候我看到你渾身是傷的回來,我注意到你的眼神,我想你應該也和我一樣,對這些事情十分厭惡。我悄悄地找我娘幫你求了情,不過也沒能夠幫得上你多少。”朝顏微微垂眸,視線自謝初語麵容上細致的掠過,“你應當是不喜歡的吧,隻是形勢所迫,進了鏡月閣,就已經身不由己。”


    他又是微微苦笑,一手握著錦帕動作溫柔地替謝初語拭去額上細汗,喃喃又道:“我還記得當初在路上,你對我說過一些話,現在想來你說的才是對的。”


    “逃避有什麽用,不過是一個輪回罷了。該是我要做的事,不管躲到哪裏,躲了多久,都躲不掉。”


    “當初我不明白,如今明白了,我所逃避的那些事情,不過是換另一個人來承受而已。那分明就是我應該要做的事情,為何要落到你的頭上。”謝初語輕歎一聲,指尖落在謝初語唇畔,似乎是想要觸碰,卻又難以再探出手來,他幽幽地望著謝初語,良久才道:“對不起。”


    讓你代替我活了這麽多年,對不起。


    將來的路,該由我自己來走了。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嗎,你真正想過的日子究竟是什麽樣的。”朝顏盯著謝初語的睡眼,眉眼微彎又笑了起來,笑意十分溫柔。“那時候你的回答是,不知道,因為你沒有想過。”


    “現在你可以開始去想這個問題了。”


    “從今以後,你就是你,你可以開始過你想要的日子,你可以走過許多山水,可以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它們,你再也不用被束縛在這鏡月閣中了。”


    朝顏的聲音低沉而喑啞,說到最後,聲音緩緩地弱了下去。他凝望著謝初語,每一個眼神都看盡了一生,然後他終於緩緩俯身,在女子失血過多後蒼白毫無血色的唇上印下了極輕極淺的一吻。


    然後他站起身來,替謝初語牽好被褥,又放下擦汗的錦帕之後,這才轉身走出了房間。


    方才照顧謝初語的時候,朝顏已經喂她喝過了藥和粥,自己卻還沒有吃東西,此時來到客棧大堂中,他才點了些飯菜,坐下來想要填飽肚子。


    飯菜很快上了上來,朝顏吃了兩口,卻覺得少了些東西,他心念一轉,很快又叫來店小二,要了一壺酒。


    雲江客棧當中的酒名喚霜花,是整個江湖上最著名的酒,據說每個來到斬月峰的江湖人都會喝上一壺,朝顏既然來了這裏,自然也覺得自己該嚐一嚐這酒的滋味。


    朝顏不會喝酒,當初在朝家當中,他便極少去沾這種東西,朝家上下都知道這位二公子不會碰酒,所以後來幹脆也沒有人再讓他碰過酒,旁人敬酒的時候也會自覺的略過二公子,朝顏的酒量自然不必多說。


    但出於某種偏執,不會喝酒的朝顏卻無論如何也想嚐一嚐雲江客棧當中的霜花酒。


    他要了酒之後,小二很快就抱著酒壇遞到了朝顏的麵前。


    江湖中人喝酒不是用酒壺,而是酒壇。朝顏怔了片刻之後,才不覺笑了起來,自己動作有些笨拙的抱起酒壇,倒了些在一旁桌上的空碗中。因為動作不夠熟練,這名滿江湖的美酒灑了些在桌上,朝顏覺得有些惋惜,放下酒壇,這才端起碗來湊到唇畔,輕輕抿了一口。


    這酒聞著清香,喝下卻是辛辣無比,比之從前朝顏所曾經沾過的幾次酒味道還要來得嗆人,不過是碰了一口,朝顏就忍不住放下碗,捂著唇咳嗽起來,眼中很快泛起了淚花。


    他這一下咳了許久,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看著眼前不過隻沾了一口的酒,無奈道:“果然還是喝不慣酒,那隻能留著了。”


    他喃喃說了一句,這才又喚來店小二,低聲對他交代了幾句。


    等將話說完,他打算接著吃東西,這才見有人進了客棧,一聲不響的坐到了他的麵前。


    朝顏抬眸看著坐在身前的這道身影,待看清其麵貌之後,才眨了眨眼,出聲喚道:“葉大哥。”


    來的人,正是朝顏的朋友,謝初語的哥哥,名滿江湖的俠客葉映清。


    葉映清是為了斬月峰之約而來的,他看起來行色匆匆,渾身都透著仆仆風塵,他本就是為了斬月峰之約而來,也知道自己來到此地會遇見誰,所以在見到獨自坐在桌前的朝顏之後,他看起來並未有任何驚訝,隻很快來到了朝顏的麵前,低聲問道:“我妹妹呢?”


    “初語受傷了。”朝顏應了一聲,旋即笑到,“葉大哥來得真巧,我正好有要事想拜托葉大哥。”


    葉映清聽說謝初語受傷自然是擔憂不已,但見朝顏神情平靜,這才又強自鎮定了下來,他看著這個自己認識了兩年的人,心中不知為何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朝顏迎著葉映清的目光,低聲道:“我想請葉大哥替我將初語帶回雁州,雁州城內有一位神醫名叫顧嘉,他是初語的朋友,他一定會好好醫治初語的。”


    神醫顧嘉的名字,葉映清自然是聽說過的,他沉默的看著朝顏,卻沒有立即作出回應,隻神情凝重的問道:“那你呢?”


    “我要去了結一些事情。”朝顏對葉映清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幾分隱約難見的不舍與眷戀,“初語將來就拜托大哥照顧了。”


    ☆、第二七章


    葉映清來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快,謝初語身上的傷勢雖不致命,卻依舊沉重,須得趕緊找顧嘉醫治才行,所以當天下午,葉映清便將一切打理好,然後來到了謝初語的房間當中。


    葉映清進屋的時候,謝初語還未醒來,也沒有要轉醒的跡象,朝顏就坐在她的床邊,輕輕捉著她的手腕。


    聽得推門的聲響,朝顏回過頭來,動作自然的鬆開了謝初語的手,緩緩起身道:“葉大哥。”


    葉映清輕輕頷首,事到如今,卻仍是忍不住再問一遍道:“你當真決定好了?”


    朝顏沒有遲疑,當即認真點頭。


    此前葉映清已經問過幾遍,朝顏無疑都隻有這一種答案,葉映清也知自己不論問再多次也都是同一種回答,但卻依舊忍不住要開口詢問,仿佛盼著朝顏能夠說出兩全之法。


    良久的靜默之後,葉映清終於歎息一聲,來到謝初語的床前。


    謝初語被朝顏照顧得很好,隻是依舊昏迷,不見有醒來的跡象。葉映清俯身動作溫柔的抱起自己的妹妹,直至此時,終於對朝顏道:“那我帶她先離開了。”


    朝顏沒有立即回應葉映清的話,他視線始終定定落在謝初語的臉上,似一輩子般長久,女子的輪廓柔和,被屋內燈火的光芒暈染出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他神情似悲似喜,仿佛用盡了所有情緒。良久之後,他才終於眨了眨眼,抬眸往葉映清看去。


    葉映清也在看朝顏,看著這個自己認識了兩年的朋友。


    朝顏眸中染上笑意,輕聲道:“葉大哥,保重。”他語聲一頓,繼而又道,“我便不送你們了。”


    葉映清心緒複雜的“嗯”了一聲,抱著謝初語轉身離開了房間。


    朝顏背對著房門,聽著那道腳步聲漸漸走遠,聽著屋外樓下客棧大堂中嘈雜的聲響,竭力從那所有紛繁的聲音裏分辨出那道屬於葉映清的腳步,直至所有的聲音含混在一起,再也無法自這喧囂中分辨出屬於他的那一縷塵世。


    他才終於緩緩埋下頭,將臉埋進了掌中。


    離別的滋味真是難受,朝顏忍不住想。


    他從前是個不懼生死心腸冷硬的人,後來他失去了記憶,成為了朝家的小少爺朝顏,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變得膽怯起來。他懼怕分離,懼怕獨處,懼怕無聊,他總有許多人想見,總有許多事想做,他答應過朝家老爺要好好地回去,他說過要與謝初語一起喝酒,那些事情如今都不能做了,再也不能。


    世間最傷感的事,莫過於一句,再也不能。


    不能回朝家看望二老,不能再與葉映清等朋友相聚遊玩說笑,不能再看這世間的風月景色……不能再見到謝初語。


    隻要想想,就會覺得心中荒蕪成煙,無法言說。


    他懼怕分別,他早就不是當初心腸冷硬無牽無掛的牧棠了,所以他不敢目送那兩人離開,他怕自己會無法割舍。


    好在,謝初語終於離開了。


    。


    當天晚上,斬月峰下起了小雨,蒙蒙的細雨落了一夜,潤澤在斬月峰山腳的繁茂枝葉上,將山中的空氣也一並洗刷一番。


    第二天早上晨光方起,雨絲便止住了,不多時東方便現出了朝陽,昨夜那一場雨仿若未曾發生,唯有地麵的泥濘殘存著雨水的痕跡。


    人們踏著雨水早早的上了斬月峰的山巔,想要看這一場二十年來江湖上最為重要的約戰。


    斬月峰山巔之上,藏鋒殿的人早已等待在此,山峰陡峭,唯有徒步方能攀登,車馬自是無法到達,藏鋒殿數十人便站在山巔一側,而便在那一群身著白衣的藏鋒殿弟子之中,站著一名身著道袍的中年男子。


    此時山巔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身上,男子負手立於山巔尚帶著濕潤的冷風之間,迎著眾人的視線,神情凝重威嚴。


    他便是此次斬月峰約戰的主角,北方藏鋒殿殿主,江湖上公認的武功天下第一人,司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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