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霍光一進河西,身體就有些不適,隻忍耐著,每天迎著幹冷的大風,其中又淋了一場生硬的雨,本就撐不住了,更何況他心裏還有事。


    這次他去河西,行前,皇後又找來了他去,當著衛長公主的麵就抱怨,說大將軍總當他自己還是躍馬河朔的年紀,放著好好長安不待,幾年前長途跋涉的去朔方探望驃騎也不知回來,如今兩人又結伴去了河西,聽說那地方也苦得很,冬天冷到不是人待的所在,怎麽總找這樣的罪受?這一身的傷病不知保養,將來有得是苦頭,以前的舅母過世多年,也沒個人近身照顧他...


    皇後大概也是年紀大了,說話雖還是輕聲細語,卻是絮絮不休,總之千言萬語,都是叮囑他見麵要多勸大將軍,早日回長安為宜,太子和公主,幾個衛家表兄弟,也都拜託他好好照顧舅父。


    照顧是晚輩應盡的孝道,至於勸舅父回長安,這,就不是字麵上那麽簡單了。


    西北復現胡蹤,陛下顯得成竹在握,更流露出北巡之意。


    天子初有此意,朝野便已暗潮湧動。前朝的始皇帝,亦曾兩度巡視西北邊陲,特別是第二次,東出函穀關,沿太行山東麓北上,經邯鄲、恆山,北至渤海,視察遼西郡,然後沿北由東向西,視察右北平、漁陽、上穀、代郡、雁門、雲中諸郡,最後取道上郡,回鹹陽。前朝的始皇帝,亦正是通過這次北巡,了解邊防形勢,從而製定了新的對匈政策,不久,就有蒙恬以三十萬秦軍下河南的大戰。


    從這點上看,漠北之後,久不伐胡的漢天子,又要按劍而起了!也對,陛下那樣的雄才大略,這幾年隻平定一個小小的南越,何其無聊。


    漢家對軍功所酬最重,陛下有意再戰,下麵不知就有多少人謀戰,不得誌的將軍還在其次,未央宮中需得母家軍功支持的女人孩子,才是真正的急切。


    於是,忽然又有不少人摘指,大將軍近年越發謹慎已不宜再戰,又質疑驃騎,細細的掰說那河西之戰,道是驃騎自己才帶了多少人,斬虜之數缺如此驚人,怕是誇大其詞,徒有虛名,否則,他這些年在邊關何以毫無作為?


    霍光看著這些人上竄下跳,他不諳軍事,也沒資格說什麽,可,河西一戰,匈奴闡於因渾邪、休屠慘敗而欲治其罪,逼到兩王降漢,這結果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龍城以來,大漢長勝,誰不想學衛霍?或者應該說,誰都以為,隻要有機會,隻要能戰,自己就必是下一個衛霍,封狼居胥博萬戶侯!


    霍光看著那些群情激動的將領,臉上神色不動,心裏不知何故,有一絲冷,他想起的是舅父和兄長,屢次大戰前後那沒一絲笑容的臉。


    很多人隻看到了勝利的結果,卻從未想過那過程中的艱辛。他的舅父,十幾年前,舅父也並不比現在的自己大許多,從那時起,他將一個男子最精力充沛的年紀,日復一日,全都消耗殆盡在那些乏味的軍報地圖數字上,不過盛年就把頭髮看白,眼角看皺。


    霍光沒打過仗,可他知道,戰,對這兩個大漢武功最盛的將軍而言,是件極嚴肅的事,和這些人不同,而他們所追求的,亦絕非一己得失,一室之榮。


    陛下按劍,太子亦是沉默,有時沉默也是一種態度。眾所周知,太子和陛下的脾氣不對付,太子主張與民休止,對陛下的方政有微詞。而太子的思想,不管來自何人,在旁人看,總是受衛氏也就是大將軍的影響。


    朝局如此,霍光覺得,就舅父兄長個人而言,其實還是留在朔方,置身事外比較好。以他們的地位,最忌成為天子眼前的第一人,過份引人注目。是以,雖有人說,邊關已無戰事,陛下卻把兩位大司馬閑置在朔方,這是冷落厭棄。霍光卻一直覺得,這,或許才是陛下的保全之道。


    而霍光自問,若兄長舅父處在他這位置,遇事又當如何?


    這答案,他很清楚。


    換了那兩個人,必定為一國謀,而不為一氏謀。


    道理容易明白,


    可,驃騎是他的兄長,涉及他的安危,乃至整個霍氏的得失,霍光又不能不替兄長多打算。


    此刻,帳外風聲呼嘯如萬馬奔騰,霍光身上也忽冷忽熱,嗓子又幹又疼有如刀割,年輕人素來身體康健,不想平生第一次大病,竟是在這離家萬裏的路上,心境自然格外淒涼,兼有一絲莫名的怕。


    有些事兄長舅父都不提,外人也不知道,而霍光心裏清楚,兄長前幾年生過一場大病,且一病幾殆,為這個緣故,那年舅父才匆匆去了朔方,萬幸無恙。兄長那場病的病根,一半是三下河西那年留下的,而張大行亦是在此身染沉屙,河西這地方不吉利,自己會不會也?


    而霍光更煩惱的是,當年兄長去朔方後,長安一度有那麽多謠言,明裏暗裏的指說驃騎遠戍是舅父在背後做了些什麽手腳,好容易現今這些無稽之談平息了些,若自己此行再出什麽問題,那絕對是給舅父兄長添堵。


    真是病中容易多思,霍光迷迷糊糊的想,難怪陛下曾對自己說過,他每逢身體不適就看誰都象反賊,原來,真是有道理的...


    "小光病了?"


    霍光昏沉中辨不清人聲,然用這稱呼叫他的人,當世隻有兩個,他還道自己做夢,勉強睜眼,不想,真是衛青來了。


    和霍光病得七死八活不同,舅父氣色極好,黑暗中雙目亦是炯炯有神。霍光分明記得,舅父去朔方那年,鬢角已有了白髮,此刻一眼望去,卻什麽也看不見,或是戎裝之故,舅父整個人都顯得神采飛揚,直如還年輕了好些歲,與行前皇後念叨的那個年紀大了不知保養要吃苦頭的大將軍根本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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