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些極偶爾的時候,便如打完一場大仗,他疲憊又放鬆的抬眼看著滿天星星,堪輿圖和兵法的空隙中,會突然閃出一個人的影子,清晰得讓他自己都詫異。他也會想,將來天下太平了,或是他也老得上不了馬的時候,就能回到家裏,和心愛的人一起,共度一生。


    那個人是誰?他其實一早就知道,那個他想一生在一起的人,從一開始就在他身邊,因為這個人在,他才一直這樣心滿意足。


    從很早很早開始,他就一直把這個人裝在心裏。那個時候,他也太年輕也太遲鈍,根本不明白那是怎樣的情感,懵懂了很久,隻覺得彼此很好很好,就這麽陷進去了...詫異過,遲疑過,也忍耐了很久,卻從未後悔,最後還是把這種感情放在了心底,任其滋長,那情意隱藏了很久很久,沒有轉淡,卻更醇厚,他也沒辦法,動心就是動心了,或許,這就是天意。


    這麽多年,他想匈奴的時候,遠比想起那個人還多得多。他總牽著那人的手,匆匆的往前走,來不及回頭去看他,等那人站到了他身邊,他也沒一絲猶豫的送他去東征西戰。縱然兩個人在一起,從小到現在,說的還是那一件事,一個約定,他們共同的使命。隻這一件事,就有說不完的話,其他的,就都放在心裏了。


    那時,他總想,隻要自己不死,將來總會有一天,兩人老得已再無需忌諱的時候,他總能把所有的心裏話,該講不該講的,盡數都告訴他。


    可,他未曾想過,等他終於有時間和這人在一起,還沒來得及把什麽都告訴他,這個人就快要不在了......


    衛青不後悔。


    這輩子讓他再活一次,他還是會和這人一起,把上半輩子所有的時間,全副的精力,都用在他們的共同之夢上。好男兒,本該心存天下。


    衛青也不害怕。


    這輩子讓他再過一次,他也還是願意一早遇到去病,即使知道,最終會有這樣傷心的結局。


    那一日,他找到了為去病治頭疾的醫者,


    一大把既長且利的金針,觸目驚心,刺得他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那人神色黯然,說得分明,驃騎將軍也是命中有此一劫,這病,若能熬到明年夏天,或許就什麽事也沒有,


    如今看,隻怕春暖花開就...


    衛青其實一直都明白,他們的默契太好,一個人在想什麽,再怎麽掩飾,另一個總會明白。


    隻是霍去病不想說,去病那樣驕傲,驕傲到寧可不說一句話去死。那麽,就不說好了。他對這個人縱容慣了,最後一事,沒有不縱容他的道理。反正半輩子裏,他不也一直沒能把該講的話都說出來。


    衛青的心境甚至很平靜。


    這是他性情使然,更是這些年久歷生死後的修養,遇到的難關越大,越到動心處,他越能澹然處之。


    有他一日,去病就不會沒了家,


    他說過,走到哪裏都帶那人回家,


    所謂有始有終,這是他的擔待,亦是他用情的方式,


    至於之後,他想得不多,也無從設想。


    風中突然飄起了雪,零星刮落在他眼前臉上,又濕又冷,怎麽也停不下來。


    情的滋味,他是嚐盡了,


    歡喜悲哀,他在一個人身上得到了一切,滿足了一切的理想,


    罄盡了所有的情感,該有的,不該有的,全都給了這一個人,


    也得到了這個人所有的情感,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


    做了想做的事,遇到了最合適的人,卻留他不住。


    就在那一念間,空氣中平白多了一絲異香,一個虛渺的女聲似笑似嘲的飄入他的耳中。


    "英雄一世,何以窺不透情關?既如此,亦非沒有破解之道。"


    衛青勒馬停了下來,前方濃濃夜色下依稀多了個宮裝女子,仿佛絕色,隻飄飄渺渺,如影子般若隱若現,她身側霧濃如漆,遠方黑暗還傳來些不知名的野獸叫聲,惹得他的馬不安,低低的嘶鳴。


    衛青安撫的拍拍愛馬,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翻身下地,隨手把弓箭掛在馬上,全不在意四周或遠或近的狼嚎,獨自一人向黑暗中閑閑走去,一任那濃霧將他完全裹住,方淡淡道。


    "願聞其詳。"


    也就是幾步,那霧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衛青已全然看不到任何事物,他索性停步,隻靜靜站在其中,片刻,那女子的聲音又嫣然道。


    "長平侯好氣概!妾,自柏梁台而來,久聞長平侯大名,這一步踏出去,便不能回頭,可真想好了?"


    衛青並不動容,隻輕輕道:"生死不悔。"


    大將軍孤身出城,半夜還未回來,蘇建第一個著了急,城外雖有巡城衛隊,不會出什麽亂子,因久不見人,蘇建亂了方寸,跑到霍去病處,想請他以全城士兵搜尋。


    不想,他去的時候,霍去病一人獨坐,一手支額,雙眉皺得很緊。聽了他的話,霍去病很幹脆的一口回絕了。蘇建原想再爭,霍去病仿佛身體很不舒服,隻斷然道。


    "他是漢朝的大將軍,這片城是他二十多歲打下來的!能經不起一場雪,幾隻狼?"


    蘇建啞然,他仍有些氣急,卻也不曾再爭執,霍去病那句話,熟悉中又有些陌生,讓他忽然想起了漠南的往事。那一遭,是驃騎的第一戰,他出去了幾天幾夜音訊全無,期間,因趙信之叛,自己隻身而歸。那個時候,有多少人恐怕驃騎也凶多吉少,勸大將軍去搜救,大將軍都置之不理。蘇建記得清楚,就在驃騎回來的前一晚,他自己思量再三,想去與大將軍請罪,走到帳前,赫然聽見裏麵有輕微的鼾聲。驃騎生死未卜,而大將軍能睡得那樣安心。或許那個時候,他就該明白,雙壁間,有種絕對的信任,與其說在血緣裏,不如說在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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