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還有演出,到了時間,程希抹了把臉,收了沉思,微笑出來。把剛才那點過於縹緲的思緒重新藏在內心最底處。臨走時,還提了五份特色甜點,準備給四位團員解解饞,尤其是法國號的胖妞,她總想減肥,卻一看到甜食就走不動路。程希最愛逗她。


    暑假回去,聽了一場艾凡與他的四重奏樂團的演出,程希這時才明白他說的“意外”是怎麽一回事。風格這種東西真的說不清楚。明明都差不多的年紀,可對作品的理解卻天差地別。在程希看來明媚甜美的莫紮特,由他們團演奏出來,卻硬是透著股子傲氣,銳利十足,非常有震撼力。完全不同的的演出,程希看完,把手掌都拍紅了。


    也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艾凡的那些團員與艾凡雖然樣貌上相去甚遠,但脾性卻有很多相似之處。所以,合出來的力量才這麽大。也許,這也是她們五個少女能接到這麽多演出單的原因,氣質相似,所以互相激發出的亮點也就耀眼了起來。俗氣點說就是:團結力量大。


    秋天過後,程希再也沒出去演出了,因為羅伯特讓她停一停,準備明年的長笛比賽。隻是,這時候的程希,被羅伯特要求,對於青少組的比賽已經不象從前那樣不挑了,選擇的都是獎金高,名氣大,影響力寬的比賽。更關注的則是成人組的比賽了。很多成人比賽要求最低年紀,程希未必夠格,但也有些比賽有不分年齡的組別,這就是考驗程希水平的時刻了。成人比賽與青少年組的比賽相比,要殘酷得多,競爭也激烈得多,但是,一旦得獎,名聲也要大得多。


    做音樂這一行,赤/裸裸地求的就是名,因為沒有了它,這世界就沒有樂手生存下去的環境。程希明白得很,也很配合。羅伯特倒沒有特別要求程希去獲名次,更多的隻是希望她去蹭蹭經驗,見識見識真正的大家水準是什麽樣子。成天混在低水準環境裏,進步會變得艱難,羅伯特也是擔心程希在五重奏小團體裏太出頭,會過份驕傲,當然,他的這個擔心完全多餘。有他在程希麵前矗著,程希怎麽驕傲得起來?


    這期間,程希還選了副修,鋼琴。程希本來想偷懶選短笛,結果被羅伯特罵了一頓,藝術需要多樣性比較,才會有所感悟有所收穫。象程希這樣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能有什麽出息?更何況,選鋼琴還有利於加強手指靈活度的練習。這些話,由看著隨和的羅伯特說出來就沒那麽好聽了,程希聽得尷尬不已,恨不得想抽自己一耳光,暗自心想,羅伯特開學以來就沒心情好過,不知道有多少是因為瑪汀小姐的離開。但,程希也隻能受著。聽著羅伯特連削帶打地把自己訓了一陣,再想到學院裏免費的斯坦威,程希腦子一充血,立刻答應了下來。為此,上鍵盤課也比從前專注了許多,到了冬天的時候,程希的鋼琴已經能騙騙外行人了。


    八二年底,天氣冷得下起雪來,程希也穿上了大衣和皮靴,戴上了解信誠抽空給織的毛線帽,加上長到了一米六的個子,從背影看已經有點少女樣了。每日裏在柯蒂斯奔波於各個教室與演奏廳。生活倒也充實。


    這個時候的程希幾乎已經把春天時拿出的那五十萬美金給忘了,卻不料,鄭航突然給她帶來一個驚喜。


    那天,剛進公寓門,就聽見電話在響,程希來不及脫掉帽子,就跑過去接起了電話:“程希,請問哪位?”


    “希希,快來快來,好事!”鄭航的聲音很興奮,讓程希一頭霧水。鄭航已經兩三個月消失不見,沒有和程希聯繫了,突然這樣毫無徵兆地出現,對程希大叫,倒讓程希吃了一驚。


    “什麽好事啊?”程希也笑起來:“剛從日本回來?”程希隻知道他這個學期的課都沒好好上,一有空就飛日本,沒兩天又回來,照程希看,連路費都折騰進去不少。


    “是啊是啊,剛回來。”鄭航顯然也緩過勁兒來了,聲音放慢下來:“你快來,我在辦公室。解叔也在路上了。”


    “誒?”程希愣了一下,解信誠怎麽沒跟自己說呢?怔了一秒想起來,可能剛才打過,自己沒在。他又急,就直接過來了。為什麽這麽急啊?不象解信誠沉穩慣了的性格。程希皺了皺眉,突然反應過來,大叫一聲:“臭小子,不會是要分錢吧?!抄底成功了?!”


    “廢話,也不看誰出手!”鄭航聽見“臭小子”這個稱呼,竟覺得親切不已,人都輕了起來,笑眯眯地臭屁:“快來吧,讓錢淹死你!要不我去接你?”


    “呿,沒兩步路,我自己去。”程希索性也就不脫帽子了,直接掛了電話,出門。剛走出柯蒂斯的大門,就看見艾凡家的大黑車停在門口,愣了一下,走過去,隻看見司機,艾凡不在。


    “程小姐好。”司機見過程希很多次,知道是少爺的朋友,所以很有禮貌:“少爺一會兒就出來。”


    “哦,沒事。”程希本來就是打算蹭個車,主人不在,還是算了。說著,微笑著向司機揮揮手,正要離去,就聽見身後艾凡冷冰冰的聲音:“希希。”


    “奧德耶,正好看見你的車,就過來打個招呼。”程希笑眯眯地看向那張冷臉。


    “進來吧。”艾凡沒什麽好氣地打開車門。


    程希對他這個態度已經習慣,他有再好再柔軟的心,也是這個表達方式。程希嘻嘻笑了一聲,就鑽了進去,艾凡也順勢就坐在了她旁邊:“你去哪兒?”顯然是對於程希蹭車的目的很了解。


    “遠航投資。”程希也不客氣。


    “你那個……鄰居回來了?”艾凡挑了挑眉。


    “喂,”程希好笑地看著艾凡:“你八卦教授就算了,別想著八卦我啊。他是回來了,約一起吃飯呢。”


    艾凡看了程希一眼,程希沒看懂他目光的意思,但他也沒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麽,隻是轉過話來問道:“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比賽,裏希德霍芬教授給你報名了嗎?”


    “應該報了吧。”程希對這個沒什麽印象,以前跟林立新的時候,這些都要自己安排,自然記得。現在有羅伯特提醒,程希立刻就偷懶了:“急什麽,還有半年多呢。”


    “初選入第一輪就不容易,才五十個名額。音像資料要好好挑一下,再寄去。”艾凡微微皺眉,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抬起頭來,看向程希:“你試著可以爭取下古斯塔夫獎。”


    程希愣了愣,才想起來這個古斯塔夫獎是怎麽回事,古斯塔夫獎,就是指決賽中年紀最小的選手得的獎。獎金相當不錯,克朗付款,有相當於一千多兩千美元呢。程希在腦中換算了一番,心頭大動。一千多美元,自己這個暑假一直參加商演,也沒有這樣一次淨掙這麽多的。因為大部分都用在路費和住宿費上了。不象這個比賽,這可都是純利。


    艾凡當然沒想到程希在算這些,見程希沉默,也明白她有所心動,頓了頓,說了一句:“加油吧。”


    “你也加油!”程希笑眯眯地開口:“一等獎獎金可是古斯塔夫獎的十倍呢!”


    艾凡聞言,眼睛一亮:“你覺得我有希望?”


    程希被問得一噎,但這時候也不能說沒有啊,隻能使勁地點點頭:“發揮優點,掩蓋弱點,我覺得還是很有希望的。”程希總覺得艾凡如果把華麗銳利的風格發揮到極致,那必也是一條通向巔峰的道路。可是艾凡最近不知道怎麽想的,似乎一直試圖想軟弱自己的笛音,模仿出一種溫柔的氣氛來,聽著總覺得哪裏不對頭。象艾凡這種想把所有的風格都抓在手裏的願望,在程希看來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所以,基於朋友的立場,程希說了這麽一句。


    艾凡挑了挑眉,顯然是沒料到程希會這麽說,沉默了好一會兒,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轉過頭來:“程小姐,遠航投資到了。”


    程希拍了拍艾凡的肩:“我覺得你的風格很好的。艾凡,加油。”程希沒意識到自己這是第一次叫出艾凡的名字。以前哪怕是艾凡都已經親密地叫自己“希希”了,程希還是慣性地叫他“奧德耶”。今天見艾凡為比賽前程所困,程希突然起了一分同情心,不是可憐的那種同情,而是同樣感情的同情,艾凡這個名字,自然而然地就叫出了口。


    見程希歡快地消失在門口,艾凡轉回頭來,依舊皺著眉,坐在後座,一聲不吭。司機問了一句“少爺,去哪兒”,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著自家少爺,隻見他皺著眉,似乎在思索什麽,但奇怪的是,明明是皺著眉,司機依舊覺得少爺似乎心情很好。


    十幾分鍾後,大黑車才無聲地開走。它們前腿剛走,解信誠的二手雪佛蘭就急急地沖了過來,解信誠被鄭航說的那個數字震到了。再不把錢放在心上的解信誠,聽到這樣一個天文數字,也感覺很不真實。一年而已,這跟搶錢有什麽區別?再想想國內人民的生活狀況、消費水平,再想想這樣一筆巨款如果在國內可以做多少事。解信誠忍不住深呼吸。資本的誘惑確實很強大。雖然難以動搖他的根本,卻動搖了他的經濟理念,和經濟格局的理念。


    程希也驚訝,驚訝中帶著歡喜。她喜歡那一長串數字屬於自己。但相比之下,她比解信誠平靜多了,她沒有那麽多的**,她甚至沒有象解信誠那樣渴望改變一方百姓生活的想法。這些錢,隻是讓她覺得人生安全了,如此而已。


    “希希,這筆錢,你打算做什麽?”解信誠看著那一長串數字,轉過頭來問錢的主人。


    “唔……”程希歪了歪頭,想了半天:“在費城買套房子,把上京咱家茶葉胡同的那個大雜院買下來好好裝修一下,然後……就是把我需要的樂器都買全了,”頓了頓,程希咬著牙道:“要買最好的!”


    “這些,連零頭都花不完呢,還有呢?”解信誠好笑地看著自己外甥女,明明這麽愛錢的,可真要讓她花錢,她卻好象很為難似的。


    “誒……”程希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無欲無求了!前世自己的願望何其多,什麽世界各地旅遊啊,買個私人小島建城堡啊,擁有無數的華衣美服,每天換不重樣的,吃不盡的美食,還要不長胖之類的荒謬想法都曾經有過。現在似乎可以實現了,自己卻什麽想法都沒有了。自己最想要的,隻是要在長笛的道路上,向上向上再向上,最後站上巔峰。其餘的,全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小節。可是,這條路,雖然也需要錢,但根本不需要那麽多的錢,甚至於,自己現在已經能掙錢了,向上的道路,唯一需要的隻是自己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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