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啦,強子?”解信誠把程希從懷裏放下來,站起身,迎向林強:“又和林奶奶吵架了?”


    “不是。”林強口氣生硬,把桶一放,頓了頓,顯然是吞不下那口氣,轉頭看向解信誠:“誠子,剛才我出去倒水,遇見了魯家那個女人!她竟然還諷刺我,說我活該當不成兵。還說我和你混在一起,以後會,會……”


    “我知道了。”解信誠一向溫和的臉此時一片冷凝,聲音漠然如同從屋簷上掛下來的冰:“她會後悔的。不過,我還需要時間。強子,別理這個女人,為她生氣,不值得。以後有她好看。”


    “你們在說誰?”程希的耳力很好,剛才林強在外麵和人說話,程希是知道的。隻是她沒有想到竟然是吵架,所以也沒有注意聽,沒想到……顯然有一個女人不但惹林強討厭,連解信誠這個一向與人為安的個性也非常討厭,不,完全可以說是恨她,不然,解信誠的個性不會說出那樣的狠話來。而且,那女人還就在這個院子裏,真奇怪。


    “哼,就是你家隔壁的那家姓魯的!”林強氣鼓鼓地到桌邊坐下來:“當年要不是魯平寫那份大字報,解叔解嬸怎麽會死?!要我說,非殺了他們才解恨!”


    解信誠抿了抿唇,緩緩坐下來,聲音低低的:“強子,你不知道,其實我真的去殺過。”


    “什麽?!”林強一愣:“我怎麽不知道?”


    “我爸媽剛去世的時候,我揣了把匕首就衝到他家去了。”解信誠扶了扶額:“結果可想而知。四十歲的魯平可比十四歲又瘸腿的解信誠厲害得多,再加上他那個老婆,我被狠狠地打了一頓,丟了出來。他們不敢殺我,可我也受了傷。強子,你沒忘吧,那段時間我躺在床上,你還勸我別太傷心,讓我出去散心什麽的。其實,我是受了傷,起不來。”


    林強愣了愣,反應過來:“我說呢,我還以為魯平一家終於良心發現,不好意思住在咱們這大雜院才搬走的呢,原來是你這一下讓他們嚇著了。”


    “可能是怕我傷好又去吧。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解信誠抿了抿唇,此時的表情已是一片冷酷:“那女人又來做什麽?!”


    林強搖了搖頭:“我看她收拾了房子,不會是打算搬回來住吧?”


    “她不敢。”解信誠也搖搖頭,眯著眼睛低聲說:“她要是搬回來,那可真是太好了。免得我怎麽找都找不到她們一家。”


    聽到這裏,程希大致明白了這個魯家的女人是怎麽回事。雖然說,這個時代,別說鄰裏,就是親戚之間,父子之間都會因為恐懼,或者是因為利益就互相揭發,互寫大字報。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但是,真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完全無法因為常見而消除半分仇恨。


    “舅舅,下次見到她,你指給我看,我幫你打她。”程希說得很認真。甚至考慮是不是要在莊園裏殺幾隻豬練練手,不至於真對這種人渣動手時會噁心地下不去手。


    “好。”聽見程希的話,解信誠眼中的冰瞬間融解,轉過來已是溫柔的笑容:“好好地打她,為外公外婆報仇。”


    “那個魯平為什麽要寫外公外婆的大字報啊?以前他就和外公外婆關係不好嗎?”程希倒不是要故意揭瘡疤,有時候傷口要在陽光下曬一曬才不至於腐爛,仇恨要在敘述中發泄發泄才不至於把人格憋到扭曲。


    “呿,這還需要為什麽?!”林強不屑地搶答:“那魯平以前當老師,在我們院裏就拽七拽八的,總覺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高高在上了。誰知道運動一來,他成了臭老九,解叔解嬸這種工人倒成了國家的主人,他就不願意了。哼,也不想想,以前他家那個臭小子魯宇還經常在解叔家蹭飯呢,轉臉就不認人!太tmd不是個東西了!”


    “那,外公外婆有什麽問題值得他揭發的?他們可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啊。”


    這個問題是解信誠回答的,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好象在說別人的事:“怪隻怪我爸媽都是太心軟的人。魯平之前經常被批鬥,我爸媽看不過去,有時候晚上就請他過來吃點好飯好菜。誰知道,他不知道在我家裏看到了什麽,突然有一天就寫了個大字報,說是我家藏了封建遺留物品,故意躲避破四舊行動,破壞了運動的大好形式之類的話。結果,紅小兵當晚就來我家裏抄了家,我爸我媽都是耿直的人,也可能是當工人當太久了,沒有了危險意識,遇到這種事還一直梗著脖子辯解,最後讓紅小兵們惱羞成怒,把他們直接帶走了。要不是強子早早地聽到消息,家裏藏起了一起錢財,還強行帶走了我,不然的話,我連我爸媽都沒有錢安葬。不,也許就和他們葬在一起了。”


    聽到這裏,程希心中一緊,本能地抱緊解信誠。這個動作引來解信誠的一個微笑,也回抱了她:“沒事,都過去了。希希,我現在還有你,這可是天給我的恩賜。”


    “那些紅小兵呢?”程希皺著眉:“他們都是誰?!”


    “希希,這些事我來就行。你還小。”


    程希心中的怒火難以控製地燃燒,她可是知道,這些所謂的紅小兵們,很大一部分都非常安穩地過完了後半生,因為——法不責眾!她不能接受傷害了解信誠的人還能有如此優待。她完全不能接受:“舅舅,告訴我,我以後長大了替你報仇。”


    “根本不用你報仇。”林強哼了一聲:“那些笨蛋一個不落,全讓大誠想辦法弄到勞改農場去了。你也太小瞧你舅舅了,希希。”


    “誒?他們可是紅小兵,你是……最少是嫌疑犯的兒子吧?你怎麽做到的?”程希完全驚了。


    “羅列罪名而已。這年代,幾乎所有人都會。”解信誠不以為然。


    程希愣了愣,解信誠說得如此簡單,但其中的操作細節卻足夠磨死人。既要傷敵,又要隱蔽自己,對於一個十幾歲的男性來說,絕不是件簡單的事。程希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什麽時候的事?遇見馬先生之後?”


    聽了這話,林強眼中恍然,心中的一些觀念在這一瞬轉變過來。這一點,程希與解信誠都沒有想到。


    “是。”解信誠並不隱瞞。


    “那為什麽魯平一家還好好的?”


    解信誠難得地有些氣餒,垮了一下肩:“我還是太弱了。那些紅小兵們都是一個街道片區的,我知道他們在哪兒,我知道他們做過什麽。可是魯平……他搬走之後,去了哪兒,工作在哪兒我都不知道……”


    “今天那女人不是回來了嗎?”程希安慰地用小手拍了拍解信誠的肩:“這,就是一個突破口。”說實話,程希一點也不覺得去勞改農場算是對那些人的懲罰,很可能還是他們的轉機呢。勞改農場有多少強大的人冤在裏麵啊。從某些層麵來說,那裏完全可以是一個變相的學校。當然,是在你有這個運氣,並且有這個秉性的時候。


    “希希說的對,任何一個機會都不應該放過。”解信誠挺起胸:“絕不放過他。”


    “喂,你們倆個也太肉麻了吧?互相誇個沒完了。”林強突然用書背敲了敲桌沿,顯然是不想讓解信誠太沉於感性:“下午還學不學了?”


    “學,當然學。我來監督你。”解信誠笑眯眯地從程希的肩前抬起頭:“下午正好沒班。”


    作者有話要說:都是有故事的人。下章應該在下午六點左右。


    武振邦到來引發的小地震


    林強畢竟已經不是小孩子,當年他上學小時讓他頭痛不已的那些問題,此時的他卻隻需要一兩個小時就完全搞透徹。開始,他對長久端坐的學習狀態不習慣,過了兩天,林強卻在其中發現了一些樂趣。比如,得到答案的瞬間,比如,看見馬先生對他微微點頭的霎那。


    確實,第二天,解信誠自己去上班,就把程希和林強發配到了馬先生那裏了。一方麵,屋裏沒人也省些煤,二則,順便給馬先生扛去一袋大米,一包肉與菜,還有程希晚上做的各式魚幹一袋。


    這些重物,解信誠扛著累,程希倒是扛得動,而且毫不費力,但一個不到一米的小娃娃扛著一個與她同高的米袋雄糾糾氣昂昂地向前走,那場麵能看嗎?有林強這個大小夥子在,自然不能錯過。


    馬先生一如初見時的嚴肅,見到林強和程希既沒有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拒絕。隻是看見魚幹的時候微微露出了絲笑意。很淡然地把二小讓進屋裏,丟了兩本筆記,兩個任務,就自顧自看書去了。


    程希看了看自己的書與任務,又看了看林強的,意外發現,馬先生對自己的要求比對林強的要求,雖然側重點略有不同,但確實要高得多。程希有些疑問地看向馬先生,馬先生眼皮都不抬,依舊拿著書邊看邊隨口說了一句:“有任何問題可以問。”一句話,就是不解釋。


    有馬先生做技術支持,程希哪兒還會放過這樣難得的學習的機會,立刻埋下頭,比之前在家裏時勤奮了許多,甚至也有了連飯都忘了吃的專注。


    倒是林強的表現頗讓程希驚訝。從以往的談吐中,程希看得出來,林強對馬先生雖然懷惴著恐懼緊張,但骨子裏卻沒有解信誠那樣尊重。可是這一次,林強的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種探究崇拜還有幾分忐忑的勁兒來。學習態度上也紮實了許多。晚上交任務的時候,馬先生看著林強的作業,也為他的認真與進步微微驚訝,點撥了幾句之後,對林強也有了幾分象對待解信誠的態度了——會責罵他了。


    看著林強被馬先生罵了之後傻笑的樣子,程希隻能搖頭了。林強要是能把這十分之一的好態度對待林奶奶,就不會一老一小吵個沒完了。雖然那天之後,林強回家睡了。但是,也隻是回家睡而已,每天清早出來到解信誠家來吃早餐,然後帶著程希一起去馬先生家,晚上和解信誠一起回家,半夜聽完收音機才真正回自己家去。隻要一見到林奶奶,林強的那股子怨氣,十裏八鄉都聞得見。林奶奶也是個倔人,雖然被孫子的態度搞得有點傷心,但咬死了不鬆口,由著他天天這麽不著家的,也不管。林立新天天要上班,更是管不了自己這個已經是大人的兒子了。


    如此平靜的日子讓程希忘了許多事,直到元月七日下午,天氣太冷,從馬先生那裏出來,林強抱著她小跑著跑回到大雜院,卻正好看見有人在進進出出地搬家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1975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範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範醒並收藏重生1975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