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纓今天精心打扮過了, 她穿著大紅織金鳳穿牡丹通袖袍,下著綠色閃緞灑金馬麵裙,裙子裏頭還有朝鮮傳過來的馬尾裙撐, 把裙子撐得蓬蓬的,就像一朵綠蓮蓬。


    這亂花漸入迷人眼的大膽配色,一看就是汪大夏親自操刀,陸纓覺得過於豔麗雜亂,想要把裙子換成素色, 被汪大夏阻止:“相信我, 男人都喜歡這樣的,沒有人比我更懂男人。”


    陸纓心想,就憑汪大夏女裝所向披靡、斬獲無數男人心的“光輝歲月”,他的話應該靠譜, 就這樣吧, 忍一忍就過去了。


    汪大夏端詳著陸纓的臉,拿出一塊鋒利的刀片。


    陸纓職業的本能舉起一個西洋把鏡攔在前麵, “你要幹什麽?”


    “給你修眉毛。”汪大夏問道:“你不會從來沒有修過眉毛吧?”


    “怎麽會。”陸纓放下把鏡,其實真沒修過。


    汪大夏看破不戳破, 給陸纓刮掉眉毛上的雜毛,拿出店裏十幾種畫眉的墨,一一塗到手背上, 對比著陸纓的眉色,挑了一個最相近的顏色, 給她畫眉。


    陸纓常年風吹日曬,皮膚較黑,汪大夏試了一堆脂粉,都偏白了, 塗上去就像木偶娃娃的假臉,遂放棄,抹了薄薄的一層杏仁蜜,好麽,以前隻是黑,現在黑的閃閃發光了。


    汪大夏拿出一根針,陸纓再次舉起把鏡,”你又幹什麽?“


    汪大夏:“穿耳洞。不怕,我穿的快,就像蜜蜂蜇了一下,我的耳朵眼就是自己動手穿的。在豐城的時候,姑娘們都找我穿耳朵眼,再配上采薇的膏藥,我穿過的耳朵眼都沒有流膿爛掉,是豐城一絕。”


    汪大夏為了臥底事業犧牲太多,自學成才,無心插柳柳成蔭,誤打誤撞開辟了一項新事業。


    陸纓刀山火海都闖過無數次了,但是被區區一根繡花針勸退,“我不要,我不戴耳環。”


    汪大夏還是不肯放棄,他剪了一塊嗬膠——一種有黏性的樹脂,用口氣吹軟,粘在花鈿上,再貼在麵頰上,因貼之前都要嗬幾口熱氣,所以叫做嗬膠。


    心靈手巧的汪大夏的將兩顆淡金的上好珍珠粘在嗬膠上,然後貼在了陸纓的耳垂上,看上去就像戴著一對珍珠墜子,還不用穿耳洞。


    發飾上,經過三年胭脂鋪老板的錘煉,汪大夏終於改變了過去把腦袋當花盆、胡亂將一堆首飾插滿頭的可怕審美,給陸纓挽起頭發,戴上一頂蓮花冠。


    陸纓對鏡一照,華麗的衣裙配上清雅素淡的發飾……看起來還不錯。


    汪大夏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去吧,祝陸統領今天旗開得勝,早日抱得美男歸。”


    陸纓腦中轟的一聲,問:“你是什麽意思?”


    汪大夏心想,這三年來你和我的大舅子眉來眼去的,早就被我和采薇看透了,但婚姻畢竟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們不好插手。


    陸纓突然找汪大夏求助,汪大夏心知肚明,按照相親的標準打扮陸纓,現在就不用裝作不知道了。


    汪大夏說道:“快把我大舅子帶走吧,免得我老婆總是惦記他。交給你,她就放心和我一起退隱。”


    原來汪大夏今天如此賣力的打扮陸纓,是出自私心。


    陸纓今年二十八歲,丁巫三十歲,已經到了而立之年,在他們這個年齡已經有人當祖母祖父了,他們還是光棍一條。


    丁巫對陸纓有意,但是以他知書達理的性格,必定要先把父親丁汝夔從雲南接到京城,先告知父親,然後一步步拜托官媒上門說媒,彎彎繞繞,各種繁雜的禮節一個都不能少。


    然而陸纓的性格就是一根射出去的箭,單刀直入,一往無前,行不行就一句話,絕對不磨磨唧唧。


    窗外就是菜市口,剛剛淩遲了趙全、李自馨等白蓮教九個頭目,還砍了頭,血氣衝天,隻隔著一層窗戶紙,陸纓主動開口,問丁巫想不想結婚。


    陸纓,不愧為是你。


    好像被陸纓打了一悶棍,丁巫腦子空空如也,就像耳鳴了似的,耳邊至少有一百隻蟬在鳴叫,知了知了!


    但現實是他不知不知!亂了手腳的丁巫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丁巫呆坐原地,身為男子,他總覺得這種事情應該自己先開口,陸纓把他的話都說了,搞得他無話可說,不曉得如何應對。


    丁巫先是一愣,等腦子恢複思考時,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如何汪大夏在就好了,我可以問問他該怎麽做,他那麽多的手段,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能輕鬆應對”。


    丁巫搖頭,要把這個荒誕的念頭從腦子裏甩出來。


    陸纓求助汪大夏,丁巫也想求助汪大夏,但汪大夏不在身邊,求助無門,一時間兩人都僵在遠處,好像時光凝固了。


    陸纓久久等不到丁巫的回應,心中一把火漸漸熄滅,冷卻,開始自我懷疑:難道以前丁巫的那些眼神和感覺都是我錯意了?是我自作多情?


    她是個爽快人,你若無情我便休,大不了一輩子就不結婚了。


    雖然萬般不舍,陸纓還是站起來,抱拳說道:“對不起,這個問題讓你為難了,以後我不會再問,我們一切照舊。再會。”


    陸纓轉身就走,丁巫這才回過神來,情急之下,也不顧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了,一章拍在陸纓的右肩上,想要拉住她。


    陸纓是什麽人?能夠走路時就學蹲馬步了,是個武學天才,早就練成了肌肉的本能反應,作為一個習武之人,突然有個東西搭在肩膀上是極其危險的,根本不能回頭,回頭就會把人體最脆弱的脖子送給對方襲擊。


    所以,陸纓沒有回頭,本能的雙手抓住右肩上的手,然後矮身,腰部發力,側身一個漂亮的抱摔,將襲擊者按倒在地。


    丁巫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他就被陸纓壓在地板上了,動彈不得,四目相對,臉和臉之間隻隔著一拳的距離。


    陸纓的動作比腦子更快,把襲擊者製服了,才看清按倒的人是誰,送了手,“記住,永遠不要在背後去拍一個習武之人的肩膀,若是習慣用兵器的人,你早就沒命了。”


    丁巫的腦袋被摔木了,一時半會起不來:“對不起,我有話對你說,一時著急,碰了你……的肩膀。”


    陸纓見他摔成這樣,有些心疼,伸手將他扶起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還是不要說了,被拒絕第一次已經很難受了,我不想再聽一遍。”


    陸纓又要走,丁巫連忙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可是想到剛才的教訓,他把手縮了回去,忙道:“我不是……我是想……不,是我以前從未想過此生會與一個女子結婚,本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完成破白蓮教的任務之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然後浪跡天涯,好好的看一看這個世界,我以為自己不配擁有愛情和家庭。”


    “我十歲的時候,家道中落,父親入了死牢,嚴世蕃故意折磨我們,將母親發配到最南方的交趾,路上一病死了。將我發配到了最北邊的鐵嶺,母子南北相隔,也陰陽相隔。幸好有忠仆夫妻一路照顧我,路上還遇到了流浪的半夏妹妹,我們一起到了鐵嶺,相依為命,才不至於像我母親一樣病死。”


    “背負著上一輩的恩怨,忍受著從世家公子到流放者的落差,我一直活的很累,其實我其實不開心、也不甘心,但是為了讓養父母放心、讓妹妹安心,我一直裝作知命認命、性格恬淡、苦中作樂,一直自欺欺人,表麵有多麽光明,內心就有多麽陰暗,一直戴著麵具生活,我很想去死,可是我死了,養父母和妹妹會傷心的,他們是這個世界唯一牽掛我的人。我靈魂早已扭曲不堪。我其實是個壞人,我曾經有過好多可怕的想法,連我自己都很害怕,我——”


    丁巫從未將自己見不得人的一麵示人,但涉及婚姻,他不想欺騙對方,必須完整的坦白自己,“養父母接連死亡,我並不覺得悲傷,我隻是覺得快解脫了,甚至一度把那個長睡的蘑菇全部扔進了雞湯裏,我和半夏妹妹一起吃下去,在睡夢中死去,這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的去死,解脫自己。”


    雖然丁巫此刻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也曉得魏采薇沒有死,陸纓還是覺得脊背生涼,眼前的丁巫就像個陌生人,不複以往的儒雅有禮,他目光晦暗,脆弱不堪,好像輕輕一碰就破碎了。


    看到陸纓的反應,丁巫退回到椅子坐下,“你害怕了對嗎,你走吧。”


    陸纓沒有走,反而坐在他身邊,“你並沒有這麽做,想一想而已,你對半夏一直很好,半夏也一直把你視為親大哥。”


    丁巫搖頭,“我不是想想而已,我真的這麽做了。那時候我讀了好多書,卻不能考科舉、走仕途,書院其他人學識遠不如我,卻中了秀才,選入府學深造。而我空有一肚子詩書,卻隻能去鐵嶺縣衙門當一個整理戶籍的小書吏。我一輩子都要困在鐵嶺,我不能接受,我想結束這一切。”


    “那天,我燉了一鍋小雞燉蘑菇,溫在爐灶裏,和半夏一起將養父母下葬,打算晚上回來吃,永遠沉睡,但是熊瞎子聞到味道,闖進了廚房,把鍋打翻了,把裏頭的東西吃光了,最後睡死廚房。半夏妹子還以為是她誤把毒蘑菇放進了食物裏,愧疚的要命,不停的對我道歉,我卻沒有勇氣承認是我做的,我……”


    丁巫垂下頭,“我實在是畜牲不如,我虧欠她太多了,就動用僅有的那點職權,給她立了個女戶,可以免去賦稅和徭役,她以後能夠靠自己的醫術生存下去,將來我一個人尋死,也不用再牽掛她。她提出離開鐵嶺當遊醫,我表麵挽留,其實很高興她能離開這個我視為牢籠的地方,等她在外麵安身立命,我就可以去死了。”


    “其實你們錦衣衛來鐵嶺將我帶到京城對質時,我已經再次在象牙山找到了長眠的蘑菇,都鐵鍋裏都燉熟了,正準備吃的時候,錦衣衛來了,我才知道半夏在京城遇到麻煩,是陳千戶父子雙殺案的嫌犯,要我進京城確認她的身份。”


    “那次我又沒有死成,跟著錦衣衛來到京城,洗脫她的殺人嫌疑,本以為之後再次押解到鐵嶺我就可以去死時,端午節那天被嚴世蕃的人抓到了,用我的命威脅父親自盡,從此一件事接著一件事,認識了你,有機會親手摧毀白蓮教,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鐵嶺,走上了不一樣的人生。”


    “這就是真正的我。”丁巫說道:“其實我自侮、罵半夏妹子、與她決裂,在父親疑塚前發瘋,痛罵父親以前的朋友門生、身敗名裂、叛國投奔俺答汗,控訴大明對我全家不公等等,並不是都在演戲,很多時候都是我真正的想法,半真半假,所以看起來格外真實,騙過了很多人。並不是我騙術多麽高明,而是我真的有魔鬼的一麵。真正和風霽月性格的人,是做不到臥底的,更不能成功。”


    官場多年,陸纓已經成熟了許多,不再以非黑即白來評價一個人,每個人都有陰暗麵,可是她也萬萬沒有想到丁巫的陰暗麵能黑成這樣。


    魏采薇能夠活到現在,真是運氣太好了。


    壓抑了二十年的真話說出來之後,丁巫感覺那股無處不在的壓力消失了,摘下麵具的感覺真好,就像重獲新生。


    “我其實很早就對你有意,從你在水車湖底把我救起來開始,但我一直很自卑,覺得配不上浩然正氣的你,一直刻意的無視自己的情感,不敢觸碰。現在一切終於結束了,我不再是困在鐵嶺的囚徒,能夠與你並肩而立。”


    “坐在你的麵前的人,曾經是個魔鬼。”丁巫整了整衣服,端坐在椅子上,“結為夫妻,應該坦誠相對,你現在收回剛才的話還來得及。”


    這次輪到陸纓沉默了,她腦中回溯著從現在的丁巫到初見丁巫,重新認識了一遍眼前的男人。


    丁巫見她許久無話,站起身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再見。”


    丁巫轉身離開,失望嗎?失望。後悔嗎?不悔。她值得得到更好的男人。


    “且住。”陸纓站起來,快步抓住了丁巫的手,“一個成魔的人,最後決定成佛,餘生我們兩個在一起,你不會有墮落成魔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標題很致鬱,內容很治愈。本章標題來源於《一個叫做歐威的男人決定去死》,電影和原著小說都相當好看啊,看起來很喪,其實很溫馨感人的故事,強烈推薦!感謝在2020-10-24 03:35:54~2020-10-24 21:26: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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