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手下五百騎兵一哄而上, 幾乎把金魚池的水舀了一半,很快澆滅大火。


    你看,我們真是來滅火的。


    滅火之後, 陸炳順便把陸纓和汪大夏帶走了,”東樓,天色已晚,就不打擾了, 明日我送一桌酒席, 給東樓壓壓驚。“


    嚴世蕃一番算計,居然陰溝翻船,在幾個晚輩手裏栽了跟鬥,他不好說陸纓, 就叫住了汪大夏, “喂, 你不是說要棄暗投明, 跟著我嗎?怎麽跟著東湖走了?”


    嚴世蕃眼神裏的危險令汪大夏不寒而栗, 汪大夏就像看一個吃人的怪物,連鬼都沒有嚴世蕃可怕,那敢繼續裝叛變?又把責任推到陸纓頭上, 說道:


    “我對嚴侍郎一直都心懷敬意,今天晚上的事情,全是陸統領逼我幹的, 我沒辦法,我找份差事不容易, 吃人俸祿,就得聽人話不是?我就是個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嚴侍郎身邊能人輩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還是跟著錦衣衛混吧。”


    汪大夏不敢成為嚴世蕃的敵人,一旦被他盯上,是要家破人亡的啊!


    嚴世蕃對陸纓無可奈何,但還整治不了一個汪大夏?


    “我這裏正缺你這樣的人才。”嚴世蕃問陸炳,“不曉得東湖肯不肯割愛啊?”


    言罷,嚴世蕃指著剃了光頭扮作和尚的假麵具吳,“我用他跟你換汪大夏。”


    就是他誘惑麵具吳無果,就殺了麵具吳,假扮成他。


    嚴世蕃的意思是,一命換一命。為麵具吳複仇,就用汪大夏來換人。


    汪大夏嚇得瑟瑟發抖,趕緊躲在陸纓身後。


    陸纓對著父親搖頭,低聲道:“汪大夏生是我的手下,死是我的鬼。”


    陸炳說道:“不換,還是各回各家。他雖無用,我畢竟用慣了。”


    被嫌棄的汪大夏瘋狂點頭。第一次覺得沒用是人間最妙的讚美,沒用才好呢!


    “那麽……”嚴世蕃指著滿院子縱火的魏采薇,“她呢?換不換?”


    沒等陸炳回答,瑟縮在陸纓身後的汪大夏跳出來了,將魏采薇護在身後,說道:


    “聽聞嚴侍郎家美妾成群,個個國色天香,魏大夫這種姿色平平的女人就算了吧,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就是個克夫的命,誰沾誰倒黴,嚴侍郎要保重身體啊。”


    姿色平平、克夫、倒黴……聽得魏采薇又又又想閹了他。


    陸炳說道:“東樓,我們的事情,就別牽扯這些晚輩了,他們什麽都不懂,自是我說什麽,他們就做什麽。”


    嚴世蕃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指著自雨閣,“東湖可否借一步說話?”


    陸炳下馬,說道:“東樓有邀,我豈能辭。”


    兩人共入自雨閣,雨聲咚咚,將兩人的說話聲掩蓋了。


    嚴世蕃說道:“我不明白,丁汝夔明明是你親手羅織罪名,將他下獄,你有為何年年買通宮裏的太監,將他的卷宗壓在最後?”


    兩人把話說開了,陸炳這才曉得原來是宮裏出了破綻,他的親信沒有一人背叛。


    既然嚴世蕃連這個秘密都知曉了,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陸炳說道:“丁汝夔是為了給東樓的父親嚴閣老頂罪,才判了死刑、下了詔獄。東樓啊,凡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麵,不要做得太絕了,看在他為嚴閣老頂罪的份上,留他一條命吧。”


    嚴世蕃隻覺得可笑,“好人全讓你做了,歹事全是我的。難道我放過丁汝夔,將來丁汝夔有機會出獄,卷土重來,他就能放過我們父子?別做夢了。我們嚴家能夠屹立朝廷三十多年不倒,是因為我從不把希望建立在別人的寬容之上。我就是要做絕。”


    嚴世蕃說的是實情,嘉靖帝是在正德帝絕嗣之後,以旁支堂弟的身份繼承皇位,帝位不穩,為了鞏固統治,嘉靖帝時常以“爭國本”等理由興大獄,抓捕政見不同的士大夫,陸炳卻暗中多有保全,“未嚐構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稱之者”(注1)


    陸炳不想把事情做絕,時常留有餘地。對待丁汝夔也是如此,親手把他抓起來,判了死刑,卻暗中保護,在監獄也是以禮相待。


    “東樓啊,你為何執迷不悟。”陸炳連連搖頭,“三十多年算什麽?我且問你,曆朝曆代,有那個權臣、那個朋黨,可以屹立一輩子都不倒的?你我活到現在,什麽富貴榮華沒有享受到?五十多歲的人,早就活夠本了,哪怕明天去死,死就死了嘛,可是——”


    陸炳指著雨簾後麵的陸纓,“孩子們怎麽辦?你不為自己留後路,總得為孩子留一條後路吧?”


    嚴世蕃說道:“我怎麽沒留?我早就給他們盤算好了一切。我大女兒嫁給衍聖公孔尚賢,是堂堂衍聖公夫人,將來我們嚴家哪怕是抄家滅族,她也是衍聖公夫人,她若生下兒子,從此孔家的血脈裏,就流著我們嚴家的血。她弟弟娶了你二女兒,是你的女婿,你們陸家將來能不管這個姑爺?”


    “我大兒子娶了定國公府的女兒徐氏,第一代定國公是仁孝徐皇後的弟弟,朱明皇朝主支都是徐皇後的後代,即使將來嚴家倒了,我大兒子靠著嶽父家就能活下去……”


    說起兒女們的婚事,嚴世蕃頗有些得意,“不是我自誇,東湖啊,我給兒女們安排的婚事,比你給三個女兒安排的婚事要高一頭。我給他們早就留好的後路。”


    從目前來看,陸炳的兒女嫁娶確實不如嚴世蕃的兒女們地位高。


    陸炳的大女兒誥命最高,是成國公世子夫人,二女嫁給嚴世蕃二兒子嚴紹庭,三女兒嫁給內閣大臣徐階的兒子,陸炳的兩個兒子陸繹陸彩年紀還小,尚不到說親的年齡。


    陸炳說道:“東樓,你把目光放長遠些,你剛才不是說你從不把希望建立在別人的寬容之上麽?你留的情麵,不是給自己,而是給孩子們將來留的。你現在卻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立在親家們的良心上?這不是還建立的別人的寬容之上麽?”


    嚴世蕃不信,“怎麽?你不管你二女婿了?”


    陸炳說到:“我們陸家當然會管自家的姑爺,可是別人家,我不敢信啊。舉個例子,你認為最保險的衍聖公孔家,你覺得把大女兒嫁到孔家就萬事大吉了?孔家那些髒事還少?衍聖公就是牆頭草,當年元人滅宋,孔家人立刻就投降,依然當他的衍聖公。元朝覆滅,孔家人立刻歸順我大明,還是衍聖公。”


    “這種牆頭草如何依靠?將來嚴家若真的倒了,孔尚賢當然依然是衍聖公,你大女兒還是不是衍聖公夫人,那就不一定了。”


    “不可能!”嚴世蕃一捶桌麵,“上一任衍聖公孔貞幹是信守諾言的君子。當年孔貞幹與建昌侯張延齡的女兒定親,張家倒了,張延齡坐了十三年牢,被斬於西市,孔貞幹照樣按照當年婚約娶了張氏為妻,生了現在的衍聖公孔尚賢,有這樣守諾的父親,兒子肯定不會差,豈會因妻子家族敗落就休妻另娶?”


    建昌侯張延齡是正德帝的舅舅、太皇太後張氏的親弟弟。因嘉靖帝是因正德帝無子才得以當上皇帝,登基之後,無論是太皇太後張氏還是建昌侯都各種打壓牽製嘉靖帝,想要嘉靖帝聽張家的話,當張家的傀儡,但是嘉靖帝豈是容易被牽製之人?


    建昌侯張延齡本就是惡貫滿盈之人,其貪婪凶殘比起現在的嚴世蕃都不差什麽,嘉靖帝坐穩皇位之後,要奶兄陸炳趙到建昌侯作惡的證據,奪其爵位,將其下詔獄——當然,陸炳也是好好養著張延齡,沒讓他去死。


    直到太皇太後張氏一死,嘉靖帝再也無所顧忌了,下旨將張延齡斬於西市。


    張氏和衍聖公孔貞幹的婚約是張家在鼎盛時期定下來的,張延齡被斬,所有人都以為孔貞幹會找理由退婚另娶,但是孔貞幹還是按照婚約娶了張氏,一時傳為美談。


    陸炳作為嘉靖帝奶兄,是親眼見張家從囂張跋扈、烈火烹油,甚至都不把嘉靖帝放在眼裏,到家族沒落,被奪爵抄家、下詔獄,斬首示眾的全過程。


    可是說起看到張家起高樓、又看到張家樓塌了。


    因而陸炳看透了名利場,有強烈的危機意識,努力維護被下獄的士大夫,就是為了廣積善緣,為給將來的孩子們留一條後路。


    嚴家固然厲害,屹立三十多年而不倒。但是當年的張家,還連續弘治、正德兩朝,一共四十多年而不倒呢——因為弘治帝後宮無妃,和張氏兩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生下唯一的兒子正德帝,張家作為跨越兩朝的外戚,家族自是比嚴家要風光的許多。


    聽到嚴世蕃對這一代衍聖公深信不疑,聽的陸炳連連搖頭,“好竹還出歹筍呢。現在東樓有權有勢,衍聖公這個女婿當然對你恭恭敬敬的,連孔家金魚池別院都送給你住著。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你與其把希望堵在衍聖公人品上,不如自己累積一些人情,將來用在孩子們身上。放手吧,都這個年紀了,怎麽看不透花無百日紅這個最簡單的道理。”


    陸炳繼續說道:“東樓剛才說孔貞幹如約娶張氏,傳為美談。為什麽?就是因為這種不拋棄家族沒落之人的君子是在太罕見了,所以才成為美談。如果大部分人都這麽做,太過普遍,如何會成為美談?這世上絕大部分人都是勢利眼,人品是最經不起賭的東西,東樓不要太信衍聖公。”


    嚴世蕃是謀害忠良的奸臣、是鬼才、是皇帝器重的臣子、是首輔大臣嚴嵩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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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還有一個身份:父親。


    在父親這個身份上,他無疑做的很好,兒子們都教育成才,娶了名門貴女;唯一的女兒也安排了最好的歸宿,當衍聖公夫人。


    嚴世蕃把最好的都給了兒女們。


    但是親家陸炳卻直言不諱的對他說,不要太相信親家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嚴世蕃深深陷入矛盾之中。


    陸炳見他似乎聽進去了,說道:“你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方才那番話,皆是我作為親家的肺腑之言,絕對沒有一句假話,你好好考慮吧。該放手時須放手,凡事不要做得太絕,就當是為了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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