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吳也是世襲了數代的錦衣衛籍, 子承父業,隻是他擦槍不認真,炸膛了, 毀了大半邊臉,毀了前途,本來是要勸退的,但他以上有老母, 下有稚子, 還是死了老婆的理由苦求陸炳,給個差事、全家能吃上飯就行。


    陸炳動了憐憫之心,要他看管火器庫房,順便給每一個新接觸火器的新兵“參觀”不好好擦槍是什麽下場。


    他那張爛臉就像鬼似的, 怕嚇著別人, 終年戴著麵具, 人稱麵具吳。


    麵具吳這些年算是兢兢業業, 所以他以鐵牙蛐蛐來吸引獄卒調換粽子, 著實令人吃驚,這樣受陸炳恩惠的人,居然是內鬼!


    震驚也沒有用, 趕緊找到丁巫要緊。


    眾人喬裝,偷偷跟著他,魏采薇提著一個籃子, 堆滿了純白的梔子花,喬裝成賣花的少女。


    陸纓穿上道袍, 貼了胡子,拿著一麵卦旗,裝作算命先生。


    至於汪大夏……他非要學著魏采薇, 也偽裝成賣梔子花的少女!以他可怕的審美,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還捏著小細嗓子追趕魏采薇,揮著繡花小手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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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夏妹妹!等等我,我們結伴賣花!以防街上有登徒子調戲我們!”


    魏采薇心道:那個不長眼的登徒子敢調戲你呀!


    汪大夏為什麽非要跟著魏采薇?


    無非是聽到了“私生子抱俏寡婦”的傳聞,汪大夏明知陸纓采薇兩人是做戲,故意讓對手放鬆警惕,但也十分難受,剛剛贏的龍舟第一名也沒甚趣了。


    龍舟賽第一名的獎勵居然是上司親手送的一頂“綠帽子”。驚喜不驚喜?刺激不刺激?


    這獎勵不要也罷!


    但汪大夏也曉得,事關丁巫生死,現在絕對不是爭風吃醋的時候,於是壓抑著自己,喬裝打扮成美少女,為的是和魏采薇一道,不讓陸纓再有機會和她演戲。


    經曆幾次風波後,對於陸纓的人品,汪大夏是相信的,不近女色,刻板嚴明,是個君子。


    但是,相信也不行!演戲也不行!假綠帽子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兩人提著花籃結伴而行,麵具吳從正陽門出城後,到了宛平境內,卻沒有直接回掃帚胡同的家,而是在正陽門外的一家酒館裏買了一壇子雄黃酒,走到了今天比賽劃龍舟的護城河畔,找個石頭坐著,揭開了麵具,抱著雄黃酒痛飲。


    今天端午出奇的熱,護城河裏有很多男童戲水,也有成年男子在河裏遊泳甚至洗澡的,小褂長褲緊緊貼在身上,人多的就像下餃子。


    “哎呀,討厭!”汪大夏連忙用帕子遮住眼睛,入戲太深。


    不過,汪大夏的反應是對的,純潔的賣花少女怎麽可能盯著遊泳的男人看呢?


    魏采薇也學著他的樣子,用帕子遮住眼睛,用餘光觀察麵具吳。


    麵具吳喝酒時露出一張爛臉,瞬間把附近遊泳的男童統統嚇跑了,隻有幾個成年男子看見他疤麵煞星的模樣,有些好奇,沒有遊走,但也保持著距離。


    麵具吳喝了半壇子雄黃酒,把麵具蓋在酒壇上,脫了鞋襪和外袍,疊整齊,放在酒壇旁邊,隻穿著黑褲子和無袖白小褂,撲通跳進河裏去了。


    調皮的男童遠遠見他跳下水,紛紛拍手道:“妖怪下河吃小孩了,大家快跑啊!”嬉鬧成一片。


    麵具吳水性很好的樣子,在水底潛了蠻久,兩人都沒看見他上來,汪大夏低聲道,“不對啊,我的水性算好的,但是我也不能潛這麽長時間。”


    魏采薇說道:“他是不是從其他地方冒頭或者上岸了?”


    汪大夏說道:“不可能,他那張爛臉,觸目驚心,就是從石頭縫裏冒出來我也能看見,我又不瞎。”


    魏采薇靜靜的看著他。


    汪大夏猛地意識到了自己說錯話了,說道:“我沒說你瞎,你不要誤會。”


    其實剛才魏采薇是在思考,她臉色大變,說道:“這麽久不冒頭,有沒有可能是喝醉了,在河裏溺水了?”


    汪大夏當即就要脫鞋從橋上往下跳,一個道士用卦旗攔住他,“姑娘,你的梔子花怎麽賣?”


    正是陸纓扮作的道士,汪大夏莫名其妙,“一文錢一朵。”


    ”看到南岸那個白褂黑褲的濕/身男子沒有?”陸纓用卦旗的尾部指著方向,低聲道:“他就是麵具吳。”


    魏采薇定睛一瞧,“不可能,他的臉光滑的很,就是普通人的模樣,沒有毀容。”


    陸纓說道:


    “你仔細看他的左胳膊,有一道麻繩般粗的刀疤,剛才麵具吳脫掉外袍,隻穿著無袖白小褂跳水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就是麵具吳。”


    方才汪大夏和魏采薇,甚至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張脫了麵具之後的爛臉吸引住了,白日見鬼似的,沒有注意他其他的體貌特征。


    但是冷靜到幾乎沒有人性的陸纓記住了,別說白日見鬼,就是晚上見鬼,她也能冷靜的測算鬼的舌頭到底有多長。


    汪大夏驚訝道:“可是他的臉——”


    魏采薇恍然大悟,明白了陸纓的意思,“今天錦衣衛衙門的麵具吳是假的,易容成爛臉,隔著麵具說話,聲音本來就甕聲甕氣的,容易模仿。是假麵具吳用蛐蛐做掩護,調換了粽子,警告丁汝夔。但是易容泡水就掉了,所以出浴之後變成另外一個人。”


    汪大夏問:“既然如此,為何還要遊泳——啊,我懂了!這是借屍還魂、金蟬脫殼的連環計!真正的麵具吳其實已經死了,等天一黑,會有人偷偷將他屍體扔進護城河,到時候他的家人遲遲不見他回家,隻在河灘發現酒壇子和外袍鞋襪,附近的戲水的孩童又都看見一張爛臉的人跳下水裏遊泳,就坐實了麵具吳是醉酒溺水身亡。”


    熱浪陣陣的黃昏,三人細細想來,都覺得脊背發涼,真是心思縝密,計謀歹毒啊!


    假麵具吳早有人接應,在對案南岸的一塊石頭後麵放了一套衣服鞋襪,那人穿上衣袍,搖身一變,就成為另外一個人,他相貌平平,扔在人群裏都找不到的長相。


    而護城河北岸的酒壇子以及衣服鞋襪,注定等不到主人的歸來。


    夕陽西下,罪惡就這麽悄無聲息的發生了。


    即使丁汝夔自盡一事東窗事發,所有人都會以為麵具吳是內鬼,畏罪喝醉後投水自盡。


    掃帚胡同裏,麵具吳的兒子和老母親等著他回家過端午節,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頓團圓飯相隔陰陽,永遠吃不上了。


    三人強忍住憤怒和失去麵具吳的痛苦,繼續跟蹤假麵具人。


    走之前,陸纓吩咐手下,“在這個河段設下埋伏,天黑之後,肯定有人投屍。”


    假麵具人換裝之後,就橫穿正陽門大街,從宛平到了大興,然後往東南方向走,在天黑之後到了金魚池。


    金魚池在宋朝的時候是個平地,根本沒有池塘,後來靖康之變,金滅北宋,南宋向金國稱臣,金國遷都現在的北京,金人為了營建都城,就在這裏挖土開窯燒磚頭,挖出了星羅密布百來個池塘。


    後來金國被南宋和蒙古聯手所滅,這裏的池塘卻永遠留下來。蒙古又滅了南宋,一統天下,元朝在北京定都,這裏的池塘就用來養元朝高官貴族們觀賞性的金魚,所以叫做金魚池。


    朱元璋建立明朝,滅了元朝,金魚池衰敗,但是永樂帝朱棣將都城從應天府南京遷到北京之後,金魚池的買賣再次繁榮起來,很多池塘幹脆被豪門大戶購買,圈起來建造消暑別院,天氣熱的時候從城裏搬到別院消夏,背靠池塘好乘涼嘛。


    假麵具人走到一個別院的後門,用三長兩短的方式叩門後,門開了,守衛放了假麵具人進去,啪一下關門。


    汪大夏低聲道:“不知這是誰家的別院?這裏屬於南城,我去南城兵馬司打聽一下,南城兵馬司指揮使跟我父親關係不錯,應該會給幾分薄麵。”


    陸纓說道:“不用打聽了,我知道是誰家的。”


    想到丁巫很有可能就關在這裏,魏采薇急忙問道:“誰家?是不是嚴世蕃的家?”


    陸纓搖頭,說道:“不是。”


    魏采薇懵了,“除了嚴世蕃,誰有這個算計、誰有這個膽子敢搶錦衣衛保護的流放者?殺錦衣衛的


    倉庫保管員?”


    陸纓說道:“這是衍聖公孔府的產業,大明遷都北京後,永樂帝賜給衍聖公讀書避暑的地方。”


    孔子的後裔,衍聖公。


    汪大夏更懵,“不可能吧,孔家人向來不過朝政,和丁汝夔無怨無仇,怎麽可能綁架丁巫?孔家也沒有這個實力去布置這些啊。”


    陸纓說道:“嚴世蕃的大女兒,也就是我二姐姐的大姑子,皇上親自做媒,嫁給了衍聖公,是衍聖公夫人。衍聖公平時住在山東曲阜孔府,把這個禦賜的別院給了嶽父大人嚴世蕃住著。”


    魏采薇捏緊拳頭,“嚴世蕃果然好算計,這是禦賜的別院,又是衍聖公府名下的產業,背景深厚,別說陸統領了,就連陸大人親自來此,也不敢闖進別院搜查。”


    衍聖公府是天下讀書人崇拜的聖地,如果陸炳敢闖到衍聖公府別院搜查,第二天彈劾陸炳的奏折一定如雪片般,陸炳這個指揮使是幹不成了。


    所以,嚴世蕃的計策滴水不漏——即使有漏洞,也無人敢進來搜查,因為這裏不是嚴家,而是衍聖公孔家的地方,比嚴家更安全的地方。


    真不愧為是鬼才!


    汪大夏頓時絕望了,急道:“陸統領,再拖下去,不是丁巫死,就是丁汝夔死,甚至兩個都死。”


    “不入虎穴,焉得丁巫?”陸纓指著隔壁的一座別院,“這是我們陸家的別院,與孔家是鄰居,所以我才對這裏別院情況了如指掌。”


    汪大夏恍然大悟,“陸統領的意思,是咱們從你家翻牆過去?”


    “怎麽?你不敢?”陸纓問道。


    我當然不敢,又是孔家,又是嚴家的,我一個都惹不起,我的爹又不是皇帝的奶兄!


    可是——看到魏采薇擔憂的神色,汪大夏還是壯起膽子說道:“去就去,誰怕誰!我汪大夏隻怕


    鬼,不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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