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華站在扇門半開的庫房前望著孔琉玥恬淡的容顏,一時間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


    照理說她該討厭她的,撇開她是他們姐弟幾個的繼母,而繼母就沒一個是好的先不談,正是因為她的到來,爹爹對他們姐弟的關注才比從前少多了……可是,她發現自己心裏竟怎麽也討厭不起她來,她不能否認正是因為她,爹爹臉上的笑容才比以前多了,府裏的格局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有,她從來不曲意取悅巴結他們姐弟,卻使得包括她在內的他們姐弟三個心裏其實都對她評價不錯,也許,她真的有她獨特的過人之處?


    由落翹陪同著在庫房裏轉了一圈,初華最終挑定了兩盞精緻的繪花鳥宮燈、一個琺瑯彩的梅瓶、一套舊窯粉彩茶具、一座十二扇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琉璃的槅扇並另外三四樣小擺件。


    孔琉玥見了暗暗點頭,果然不愧為世家嫡女,打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初華挑的這些東西都華而不俗,幾乎每一件都能恰到好處的用上,卻又恰如其分的既不會讓老太夫人覺得過輕,又不會覺得過重,將來必定是一把主持中饋的好手。


    果然老太夫人見了初華挑的東西很滿意,當即便吩咐盧嬤嬤:“去我庫裏把這幾件東西都下了帳,登記到初姐兒名下。”


    初華忙謝了老太夫人的賞,由提出要先看看屋子去。


    不想老太夫人聞言,也來了興致,“我也幫你看看去!”於是一大群人前呼後擁的去了蕪香院。


    屋子是孔琉玥早已去看過幾次,但凡能看得見的不足之處都早改了的,看房的結果不用說自是皆大歡喜,老太夫人臉上的滿意之色也更甚,指著第二進院子的西廂嗬嗬笑道:“如今隻得鎔哥兒一個人住這裏,難免有些寂寞,等再過個幾年,他添了小兄弟,自然就熱鬧了。”


    盧嬤嬤在一旁笑道:“等再過個幾年添了小少爺,三少爺又該搬到外院去了,要熱鬧,隻有齊聚在您老屋裏的時候了。”


    老主僕兩個說得起勁,渾然沒注意到孔琉玥的臉上瞬間變了幾變,幾乎就要忍不住脫口而出讓她們不要再說了,並告訴她們,她極有可能不會有孩子了!


    忍了忍,還是忍住了沒有說出口,反正半年後她一多半是要離開的,等她離開後,她們該知道的,自然也就知道了!


    再回到樂安居,孔琉玥的興致便有些不高。老太夫人卻渾然不覺,仍與盧嬤嬤說得高興,“……還好當初特意選了三進的大院子,將來就是添再多的小丫頭小毛頭都不怕住不開!”


    說著,終於發現了孔琉玥的異樣,因蹙眉關切的問道:“怎麽了?”難道她心裏其實不願意三個孩子回去?


    孔琉玥回過神來,忙強壓下滿心的煩躁擠出一抹笑意,道:“沒什麽,就是想著再過幾日便是端午了,要提前準備的事情不少,一時間有些走神。”


    老太夫人聞言,眉頭舒展開來,點頭道:“這樣大節,的確馬虎不得。”頓了頓,麵上帶出了幾分猶豫,“說來老三一家子搬出去也有好幾個月了,平常除了初一十五回來給我請安以外,彼此也沒個見麵的時候,偏你母親又病著,因此我想著,讓他們提前回來,在家裏住上幾日,待過完了節後再回去也不遲,一來大節下的,全家人也能吃個團圓飯,樂和幾日,二來指不定你母親心裏一鬆快,病就好了呢?隻不知你意下如何?”


    之前傅旭恆和三夫人每逢初一十五回來給老太夫人請安時,孔琉玥雖都是避開了的,——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省得見了他們自己心裏不痛快,但對他們雙方見麵時的情形也還是大略知道的,因此對老太夫人會忽然由此一說倒也並不吃驚,反而微微有些嘲諷,她就知道,老太夫人不管當時對傅旭恆有多麽失望,等事情一過了,仍然是會忍不住心軟的,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但老太夫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除了答應,還能怎麽著?難道還真能不讓他們回來不成?不孝不悌的罪名她可擔不起!


    因點頭道:“那孫媳下去後便命人灑掃清溪塢去。”反正老太夫人自己都說了隻有幾日的,那她就當生命裏沒有那幾日罷了,忍忍也就過去了。


    孔琉玥原以為自己至少得忍受三房十來日的,沒想到中午傅城恆就給她帶回了好消息,“……我跟祖母說了,最多讓他們回來住三日,不然府裏的丫頭們該人人自危了,祖母無言以對,隻得答應了。”顯然老太夫人也對他提出了此事。


    雖說依照孔琉玥的本意,是連看都不想看到傅旭恆一眼的,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能將十日減成三日已經是意外的驚喜了,她還是知足罷。


    孔琉玥先給傅城恆道了謝,——不管他是不是為了她才在老太夫人麵前據理力爭,他的據理力爭為她省了不少事的確是事實,那她就該給人家道個謝。


    然後才說起三個孩子搬家的事,“……屋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祖母已經去看過了,侯爺什麽時候有空,不如也去看看,若是覺得有什麽該添補的地方,妾身也好即刻吩咐人去辦。”


    傅城恆聞言,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下午就去看。”又有些猶豫的道,“說來你也有日子沒見韓小姐了,要不哪日得了閑,你上將軍府逛逛去?到時候我再出麵去請了老華太醫,順道幫你瞧瞧身子可好?”


    因為心裏對孔琉玥有愧,對初華姐弟三人搬回長房來跟他們住之事傅城恆便不是很上心,怕自己一旦表現得太熱絡,會讓孔琉玥見了觸景傷情,雖然他已確信她不是那種人,但他潛意識裏依然覺得她會難過,而他不想她難過,是以連勸她看大夫之事,近來都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曾提起過。


    而今日之所以會提出來,則是因為昨晚上提出那個半年之期後,他實在害怕半年後她真會毫不猶豫離開自己,且她的身體也再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誰知道會不會連那最後一線希望也給拖沒了?故而他才會試探著出言勸她,就是希望她能早日接受治療,早日康復,然後他好早日讓她有孕,以便能一輩子綁住她,——雖然這樣的做法有些卑鄙,但真要到了那一天,隻要能留住她,他也吧顧不得那麽多了!


    孔琉玥知道他的心結,事實上,那件事也已成為她的心結了,不然她也不會怎麽也走不出來,甚至於到了自己都覺得自己需要看心理醫生的地步。想了想,決定最理智最開誠布公的與他談一次,就當是給他,更給自己放一條生路,因正色說道:“傅城恆,我們好好談談。”


    命珊瑚沏了兩杯熱茶來,又將眾伺候之人都打發了之後,方繼續說道,“我覺得我們之間已經陷入一個怪圈了,一方麵,你拚命的認錯,拚命的要我原諒你,然後在這個要我原諒你的過程中,你一天比一天愧疚,一天比一天覺得對不起我,這樣其實已經影響到你真正的判斷力了,你難道不知道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產生的愧疚越多,那他對她存在的愛越變少嗎?這兩者的關係是此消彼長的,你極有可能並非非我不可,隻不過你的思想暫時被愧疚所主導了罷了,而且這樣的日子,我就不信你不會感到疲憊甚至是厭倦。”


    “而另一方麵,我是傷心是難過,但也並非完全走不出來,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讓我被迫一遍又一遍的去回想那些並不美好的過去,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隻會在這個怪圈裏越陷越深,怎麽也走不出來。你昨晚上提出的那個半年之期,我事後仔細想了想,覺得也有一定的可行性,就讓我們在這半年裏,盡量冷靜友好的相處,相信半年的時間,已足夠我們更深入的發現彼此的優缺點,也足夠我們更冷靜更理智的做出正確的判斷了,到時候不管是要分開,還是要……,我們便誰也不會再覺得有遺憾或是不甘心,不然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們要不就是讓對方成為自己心底一根永遠拔不掉的刺,繼而影響到彼此以後的生活;要不就是心裏終究會有幾分不甘心,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再爆發一次,依然影響到以後的生活。隻不知你意下如何?”


    傅城恆沒想到孔琉玥還會願意開誠布公的跟自己冷靜理智的談論他們之間的事,他不由又驚又喜。最讓他驚喜的還不是孔琉玥的態度,而是她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她那句‘不管是要分開,還是要……’雖然隻說到一半便沒再說下去,但絕對是他在過去這兩個月以來,聽到過最好聽的一句話!


    說心裏話,傅城恆的確已經很累了。


    當然,這累不是指的身體上的疲憊,身體上的疲憊他從來都能忍受,不然他也不可能被公認為大秦第一猛將了。他是心累,前所未有的累!


    在過去這兩個月中,傅城恆為了能得到孔琉玥的原諒,已是做盡了他這輩子所有以前連想都不可能想的事,他的傲氣他的尊嚴都已為孔琉玥放低到了塵埃裏,他的從不在人前彎下的腰,也已為她而彎到不能再彎的地步了,皆因他愛她,覺得對不起她,所以甘願為她做盡任何事。


    但即便如此,孔琉玥依然不肯原諒他,甚至連個真心的笑容都不肯給他,就更不要說其他了,他也是個活生生、有七情六慾的人,要說他心裏沒有產生過挫敗惱怒懷疑,甚至自暴自棄決定就此以爛為爛之類的情緒,絕對是不可能的,——畢竟在此番之事中,他是大錯特錯,可孔琉玥也不是一丁點兒錯都沒有,至少她也背著他吃藥了,她也沒有全然對他敞開心扉,不然也不可能不願意現在給他生孩子,如果說他是大錯,那她便是小錯,她能生氣怨恨,他難道就不能?


    隻不過都被對她的憐愛和愧疚所暫時打敗了,取而代之的是將一切挫敗惱怒都發泄到了下屬和下人們身上而已,以致兵馬司的人和玉漱琴台等近身伺候的人近來在他麵前都是大氣不敢出!


    他也說不準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事實上,他知道自己心裏的堅持已經有所動搖有所坍塌了,他很怕自己再堅持不了多久便會再堅持不下去,更怕這樣僵持的結果,到頭來是將自己逼向絕路,也將孔琉玥逼向絕路!


    現在好了,孔琉玥終於願意敞開心扉跟他心平氣和的談論他們之間的事了,他總算看到希望在眼前了!


    於是便也學著孔琉玥的樣子,正色盡可能理智平靜的說道:“玥兒,你說得對,我之前也覺得我們之間其實已經陷入一個怪圈裏了,隻不過我沒你想得這般透徹罷了。我很確定自己任何時候都不會放你走,哪怕那個半年之約是我主動提出來的,等到半年之後,你若仍未原諒我,就算要因此而背上一個言而無信的名聲,我依然不會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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