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琉玥到得後罩房時,藍琴還是如上午她臨走時那般,不曾清醒過來,麵上的潮紅倒是消退了幾分,但嘴唇卻全幹得開裂了,一副脫水過度,以致整個人看起來都瘦了一圈的樣子。


    她輕輕探了探她的脈,發現她脈象還算平穩後,方稍稍鬆了一口氣,輕聲問侍立在一旁、紅腫著雙眼的白書道:“藍琴她,可有清醒過?”


    白書抿了抿唇,搖頭輕聲道:“一直都未曾清醒過,連吃藥都是撬開嘴硬灌下去的,而且,……老是做噩夢,過一陣便要大哭大喊幾聲,再這樣下去,也不知道……”說著,忍不住捂嘴啜泣起來。


    “啊……,不要碰我,放開我……放開我啊……嗚嗚嗚……”白書話音未落,像是給她的話作證似的,睡夢中的藍琴忽然又哭喊起來,一邊哭喊一邊還不停的掙紮著,被子也幾乎被她蹬到了地上去,牙齒更是咬得生響。


    孔琉玥看在眼裏,淚如雨下,上前幫著白書安撫了她好一陣,才讓她漸漸平靜下來,復又昏睡了過去。


    走出後罩房時,孔琉玥臉上已沒有淚,但誓要為藍琴討回一個公道的念頭卻更堅定也更強烈了,她一定要將傅旭恆繩之以法,一定要讓那個禽獸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心情沉重的回到正房,傅城恆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榻上吃茶。他一見孔琉玥進來,便放下茶盅說道:“祖母已經醒過來了,太醫說隻是一時急火攻心,兼又上了年紀罷了,沒什麽大礙,你不必擔心。”


    說話間見她眼圈紅紅的,似是又哭過了,因幾步走到她麵前,抬手撫上她的臉,放柔了聲音問道:“怎麽又哭了?”


    今日之前,傅城恆還從沒見孔琉玥哭過,可今日她卻一連哭了兩次了,由不得他不心疼。


    孔琉玥聽完他的話,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想落淚了。但一想到他也是不贊成將傅旭恆送官的,於是又將淚水給逼了回去,搖頭道:“才去看了藍琴,她很不好,一時間沒忍住,所以……,沒事兒。對了,你吃過午飯了嗎?”


    傅城恆點頭,“已經吃過了。”拉了她至榻前坐下,方有些猶疑的問道,“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當真,就再沒一點回寰的餘地了嗎?”


    孔琉玥眼前又不時浮現過藍琴方才的慘樣兒,聞言不由很是沒好氣,“什麽考慮得怎麽樣?我根本就不打算考慮,我說了要將那個禽獸繩之以法,就一定會做到!你也不必勸我,也不要想著可以說服我,不管怎麽樣,我都是一定不會妥協的!”


    傅城恆抿了抿唇,“我並不是打算說服你什麽,我隻是覺得,一個人身處在了某個立場上,不管他願不願意,多多少少都一定要為他身處的那個環境作出某些妥協。譬如皇上,他君臨天下,坐擁四海,乃整個天下萬民之主宰,但他一樣不能隨心所欲,一樣得忍受強顏歡笑麵對那些他心裏其實很厭惡之人,不然禦史台就會有話說;再譬如說我,我就算心裏再不待見景泰居那一位,見了她也得違心的稱一聲‘母親’,見了三房四房的也必須至少表麵上作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不然禦史台一樣有話說。我們都是身處在了那個立場上,所以不得不據形式作出妥協,依照皇上的本心,巴不得殺光了那些膽敢不服他的人,依照我的本心,則是巴不得將那一位母子幾個都趕出去,可我們都不能這麽做,我們一旦這麽做了……”


    “一旦這麽做了,會怎麽樣?”話沒說完,已被孔琉玥麵色不耐的冷聲打斷,“你說了這麽多,說穿了無非是想讓我明白,我既然身處在永定侯夫人的位子上,就該事事處處以永定侯府的利益為先對不對?可這兩件事從本質上來說,根本就不衝突,傅旭恆是傅旭恆,永定侯府是永定侯府,就算傅旭恆出去後,人們會說他是永定侯府的三爺,但他畢竟不是永定侯,不是你,人們或許會因他的舉動非議永定侯府,但焉知人們就不會因此而贊你大義滅親的?你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是絕不會改變的!”


    “話雖如此,可藍琴畢竟是你的陪嫁丫鬟,一旦事情傳開,旁人又怎麽可能會不因此而非議我非議永定侯府?”傅城恆還欲說服她,“要知道我是永定侯你是永定侯夫人,是這個家的家主和當家主母,就算今日不是藍琴出了事,是別的丫鬟出了事,我們倆一樣免不了受人非議,更何況恰恰是你的陪嫁丫鬟出了事?旁人是不會看到傅旭恆如何用強又是如何抵賴的,他們隻會看到你管教不嚴,甚至會說我和傅旭恆兄弟聚麀!如此一來,永定侯府還有什麽體麵名聲可言?將來初姐兒姐弟又該怎麽辦?”


    孔琉玥不由有些失望,她原本以為,傅城恆是不同的,就算他是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封建大男人,他跟旁人至少也是不同的,隻看他答應了她不再去姨娘們屋裏,便果真不再踏足半步,他就應該是不同也理應是不同的!


    誰知道他其實跟旁人根本沒有絲毫的區別,不對,他骨子裏指不定比旁人更看重封建杜會的人倫綱常,他一直對老太夫人敬重有加,怎麽也狠不下心來便是最好的明證,他又怎麽可能會跟旁人不同?又怎麽可能再繼續支持她呢?他其實把永定侯府的體麵名聲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重!


    孔琉玥不想再與傅城恆繼續爭論下去了,她近乎是偏執的在心裏告訴自己,就算全大秦的人,包括韓青瑤都不支持她了,她也一定要堅持到底!


    “你別說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她冷冷扔下這句話,便要起身出去。


    卻被傅城恆給一把拉了回來,看得出來是忍了極大的怒氣繼續說道:“不過一個奴婢罷了,就算她服侍得再好,跟你的情誼再深,終究也隻是一個奴婢,難道在你眼中,就真比整個永定侯府的體麵名聲還來得重要嗎?你要為她討回公道,你要打人要罵人,我都已經支持過你甚至稱得上是縱容你了,你難道還沒能消氣,定要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局麵才罷休嗎?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識大體了!”


    說完有意頓了一下,見孔琉玥沒有說話,隻當她已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又說道:“我知道你恨傅旭恆,我也是一樣,”語氣漸漸放緩和了,“但隻要懲罰他又不是沒有別的法子,為什麽一定要選擇一個最不恰當最不理智的呢?你自己不也經常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愚蠢的行為嗎,今兒個緣何自己倒做了起來?我已經想好了,這是一個將三房分出去絕好的機會,我打算明兒便跟祖母說,不將傅旭恆送官可以,但分家是必須的,而且分給他多少家產也由你說了算,讓你再出一口心中的惡氣,你看可好?”


    一席長篇大套的話,說得孔琉玥半日都沒再言語。


    傅城恆見狀,不由有些急了,她若是真想不轉,無論如何都堅持要將傅旭恆送官查辦可如何是好?對著她他實在做不到真正狠心,可另一麵又是整個永定侯府的體麵名聲,還有子女們的將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然覺得,讓他做這樣的抉擇,簡直比讓他上陣殺故還要來得艱難!


    但麵上卻不表露出來,隻是定定的看著她,打算再說點什麽來讓她徹底聽進去自己的話。


    孔琉玥卻已先開了口,聲音清清冷冷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你早就想好要借這次的機會,將三房給分出去了罷?”


    所以任憑她打三夫人,罵傅旭恆,罵太夫人,甚至是頂撞老太夫人……他根本當時就已經想好了,要藉此機會讓老太夫人不得不將三房給分出去罷?


    果然不愧為一個合格的政客,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為自己帶來好處和利益的機會!


    可他是政客,她卻不是,她隻是一個一心想為自巳的丫鬟討回公道的普通人而已,在他看來藍琴隻是一個奴婢,在她看來卻更是姐妹和親人,她絕不會因為一些物質的好處和利益,便讓自己的姐妹和親人白白受委屈!更何況在她看來,將三房分出去和為藍琴討回公道,根本就沒有本質性的衝突!


    傅城恆被問得一怔,待回過神來後,卻什麽話都沒有說,算是默認了孔琉玥的話。


    孔琉玥看在眼裏,就冷冷笑了起來,“或許在你眼裏,藍琴隻是一個奴婢,我作主子的能為她做到這一步已算是仁至義盡,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該知足了。但在我心裏,她卻不僅僅隻是奴婢,還是從小伺候我,跟我一起長大的姐妹和親人,她更是一個人,一個完完整整、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和喜怒的人,她的委屈,在我眼裏就是實實的委屈,而不是用來算計旁的人或東西的籌碼!”


    不待傅城恆說話,又冷冷扔下一句:“所以,不管後果怎樣,不論要付出什麽代價,藍琴這個公道,我都誓要為她討回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進了內室,並重重的關上了門,還上了鎖。


    135


    孔琉玥將自己關在房裏,一邊流淚,一邊忙活起給韓青瑤寫信來。她相信韓青瑤能理解她的,不說她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打小受的是相同的教育,就算她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大相逕庭,她相信韓青瑤也一定會理解她的!


    然而當孔琉玥真提起筆後,她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寫起了。


    寫從昨天分開至現在以來短短一天一夜她所遭遇到的事?她連想都不願再去想,一想心口就鮮血淋漓的痛;


    寫她對傅城恆的失望?她不是打一開始便知道他是再標準不過的封建士大夫,根本不能用衡量現代男人的標準去衡量他嗎?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對他的期望太高了,以為他答應了她以後不再去姨娘房裏的事,便以為他是不同的,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心裏已經有了他,正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所以才會覺得他樣樣都好,便忽略了她跟他根本不是一類人這個最重要的事實!


    她甚至不無陰暗刻薄的想,傅城恆之前之所以答應她不再去姨娘房裏,不過是因為她現在顏色正好罷了,等再過個幾年,等她人老珠黃後,看他還去不去妾室姨娘房裏!


    可是即便這樣告訴自己,孔琉玥心裏竟然還是會忍不住想,他待她應該是不同的罷?平常他待她那些體貼,難道也能是作假嗎?


    孔琉玥就在這樣時而自怨自艾,時而懊喪自責,時而心疼藍琴的複雜情緒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其實早已很累了,早起知道藍琴受了欺辱的那一刻開始,她已恨不能躺下睡個人事不省,然後等醒來時發現原來之前的一切都不是真事,隻不過是她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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