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尹淮安來說,她這樣的態度,已經足以讓他高興了。他原本還以為,經過之前他負了她,又經過前日他母親算計了她這兩件事,她心裏一定恨極了他,不然剛剛在廳裏坐席時,她也不會從頭至尾沒看過他一眼,眼裏隻當根本就沒他這個人存在了,卻沒想到,她還願意搭理他,還願意跟他說話!


    “表妹!”尹淮安從神情到聲音都很激動,“我以為你一直怨 的,再想不到你還願意跟我說話……之前都是我負了你,都是我對不起你,你竟然還願意理我……我有很多話想要與你說……”


    “大表哥,都是自家骨肉親戚,琉玥豈會不願意跟大表哥說話?”孔琉玥見他越說越激動,想著廳裏廊下都有那麽多人,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被人看見了他們,為免橫生枝節,不得不出言打斷了他,“但隻男女有別,且大表哥如今已有了大表嫂,琉玥也已經……,瓜田李下的,有什麽話,大表哥不妨廳裏去說。”


    話音剛落,像是為了給她的話作證似的,一個滿天星忽然伴隨著一聲脆響騰空升起,霎時將他們所站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晝,幾道視線同時射過來,但很快又躲躲閃閃的移了開去。


    孔琉玥看在眼裏,越發覺得地此不宜久留,道了一句:“大表哥,且容琉玥先行一步了。”轉過身便欲進廳裏去。


    方走出兩步,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地質局極輕極細又似壓抑了極大痛苦的嘆息:“你果然還是怨著我的……也罷,原是我負了你在先,你怨我也是我自找的,此生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諒我了……我隻盼,隻盼你以後能過得好,事事都能順心順意,能與……他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此生也便無所求了……”


    這樣肉麻“窮搖”的說辭,若是放在之前,孔琉玥是一定會嗤之以鼻的,但今兒個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這番說辭,竟讓她越聽心裏越酸痛,明明不想流淚的,淚水卻如絕了堤一般,忽然泉湧而出,怎麽忍也忍不住,幾乎就要忍不住哭出聲了。


    同時身體也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也動不了了。


    孔琉玥心裏有幾分慌張,又有幾分明了,一定是因為前身對尹淮安的感情太深太濃,如今即便人已經逝了,愛恨卻不肯就此放下,所以才會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流淚,這根本就是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不是她想控製,就能控製得住的!


    她聽見自己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輕輕說了一席她壓根兒沒想過會出自於她之口的話,“表哥,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也是不得已……我已經不怨你也不恨你了!但隻到了今天,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你希望我以後能過得好,我又何嚐不希望你過得好?大表嫂是個好的,能幹穩重且不說,又得老太太和大舅母喜歡,有她伴著你,以後我也放心了……這輩子我們有緣無份,我隻盼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這樣,最好是連遇見都不要再遇見了……”


    這是自己打自己成親的消息在府裏傳開至今大半年以來,尹淮安第一次聽到孔琉玥用曾經隻專屬於一人的溫柔語氣與他說話,——當然,他並不知道,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其歡喜激動,自是不必說,幾乎就快要喜極而泣了。


    奈何噏動了幾次嘴唇,卻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惟有癡癡的望著眼前的人兒罷了。


    理智告訴孔琉玥,她該即刻拔腿走人的,她已經看見不止簷下的丫頭婆子們在向他們這邊張望,連坐在廊下太師椅上的尹老太太和旁邊侍立著的尹大太太霍氏等人也在朝這邊看了,她要是再不走人,她們隻會越發將她恨到骨子裏去。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行動力,她的大腦還是能思考,然而她的手腳,卻比剛才還要僵硬,她渾身上下除了眼珠子還能動之外,其餘任何地方都再動不了了!


    眼見忽明忽暗光芒下尹大太太的臉已黑得堪比鍋底,霍氏的臉則已白得毫無血色,孔琉玥真是恨不能此刻地下能忽然裂開一條fèng,讓她掉進去!


    地上當然不會忽然裂開一條fèng讓她掉進去,不過,一直侍立在尹大太太身後的尹慎言忽然走出人群,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還歡快的說道:“大哥哥,孔姐姐,知道你們一向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說了這麽久的體已話兒,也該說完了罷?且過來同大家一道看煙花罷,剛才二姐姐還同大嫂子說,此情此境,應當賦詩幾首以應景呢!”


    說著親熱的挽了孔琉玥的手,拉著她往人群方向大步走去。


    手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和微微刺痛之感,終於讓孔琉玥如被解了穴一般,驀地清醒過來,手和腳也終於恢復了自由,她不由感激的看了尹慎言一眼。


    就見尹慎言也正拿飽含擔憂和關切的眼神看著她,見她終於不再像剛才那般呆呆的,身體也不再像剛才那般僵硬,臉色亦好看了幾分,暗中鬆氣之餘,遂放輕了手上緊攥著她手的力道,並微皺眉頭探尋般沖她點了一下頭,意思是問她現在好些了嗎?


    孔琉玥會意,也沖她點了一下頭,又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方手挽手的與她一道,慢慢的走到人群當中。


    迎接她們的是眾人或憤怒或疑惑或幸災樂禍……總之就是很複雜的目光,尤其尹大太太,眼裏更是幾欲噴出火來,顫抖著嘴唇幾次都想要開口說話,無奈卻幾次都接觸到尹老太太射過來的嚴厲目光,隻得暫且作罷。


    彼時尹淮安也已回過了神來,情知自己又因一時忘情而給孔琉玥添了麻煩,想了想,強壓下滿心的波動,索性換上一臉與平常並無二致的溫雅笑容,也大步走了過來,衝著尹敏言道:“剛才我也正同孔妹妹說今兒個這煙花倒好,很該據此作幾首詩的,想不到二妹妹也有這個想法,咱兄妹幾個,可真是心有靈犀,也不枉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誼!”


    三言兩語,便將剛才與孔琉玥單獨說話的情景,定義為了二人是因為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情誼,所以感情與親兄妹一樣濃厚,所以才會一起討論作,卻是看也沒看旁邊臉色慘白的霍氏一眼。


    尹敏言心裏雖然不若母親和嫂子那般氣惱,對尹淮安和孔琉玥也是不無怨言的,當著一家子上下的麵就那樣,讓大嫂子的臉往哪裏擱?


    但她原便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知道事情一旦鬧開了,孔琉玥固然沒臉,自家大哥的名聲也好聽不到哪裏去,到頭來損害的還是自家的利益,現既聞得尹淮安這麽說,也便順勢大說大笑道:“可不是,都是一塊長大的親兄弟親姊妹,豈會連這點子默契也沒有?”


    尹老太太便也笑道:“知道你們兄弟姊妹素來親密,既這麽著,也不必在這裏陪著我們這些老輩晦了,且叫了你其他幾個小兄弟,一塊兒玩去罷,難得今兒個大節下,便是玩得晚一會子,也不妨的!”


    又吩咐尹淮安和霍氏:“你們兩個是兄弟姊妹中年紀最長的,那些小的可就交給你們了,記得別拘緊了他們,但也不可讓他們玩得太忘形,也別叫他們拌嘴。”


    尹淮安和霍氏忙應了,領著一眾兄弟姊妹們,被眾丫頭婆子簇擁著,浩浩蕩蕩的向園子裏玩去了。


    孔琉玥有意走在中間一個不顯眼的位子,暗中將方才之事又過了一遍,不由在心裏嘆道,泰山壓頂尚麵不改色,並且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給漂漂亮亮的揭了過去,尹老太太可真是一個厲害人!


    晚上回到安苑後,孔琉玥第一件事便是命白書準備了一些香燭紙錢去。


    白書以為她是要祭奠孔慶之和尹鵑,乃勸道:“都這會子了,姑娘便是要祭奠老爺太太,也大可等到明兒個再祭奠亦不遲啊,相信老爺太太泉下有知,也是一定不會怪責姑娘的。”


    孔琉玥倒是沒想那麽多,聽她這麽一說,索性將錯就錯道:“既是祭奠,自然要選在正日子方顯誠意,明兒個便不是端午了,到時候再祭奠,也沒什麽意義了!你且準備去罷,不必太繁瑣,隻要意思到了即可。”


    白書聽如此說,隻得領命去了,不多一會兒便抱著一堆香燭紙錢,領著兩個端著小幾的小丫頭子回來了。


    當下又是一番忙活,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妥後,孔琉玥於是將所有人都打發了,輕輕跪到正對著窗戶擺放的小幾前,虔誠的點燃一炷香,然後暗暗在心裏道:“琉玥,我明白你的委屈和不甘,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是回不去了,你也回不來了,你就安心走你的路罷,不要再執著了。也希望你來生能得到一份真誠的、不再有雜質的愛,希望你能尋得到一個心裏隻有你的人。你一路走好!”


    這個送前身一程的念頭,其實早在很早之前,便一直存在於孔琉玥的腦海中了,之所以沒有付諸行動,乃是出於不忍心和底氣不足,她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入侵者,占了人家的身體已是不該,如果連人家存在過的痕跡也要一併抹去,簡直就可以說是涼薄了!


    但之前在花園裏發生的事,卻給她敲了一個警鍾。她根本沒想到,前身對尹淮安的感情,會深到那個地步,甚至於已經成為了她身體裏的一種本能,就跟她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是那麽的自然。隻不過之前一直被她這個陌生的靈魂支配著,所以才沒有爆發出來罷了,一旦尹淮安有所反應,她的身體也必然會跟著有所反應。


    這實在是太危險了!她絕不能允許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所以不管這番祭奠和送別是有效還是無效,她都要試一試!


    虔誠的在心裏將要說的話都說了一遍後,孔琉玥將香插入香爐裏,然後便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裏默送起前身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孔琉玥很快覺得有一陣清風吹過,帶得窗下的風鈴也跟著叮噹作響,再然後,她忽然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她忽然覺得很傷感,忍不住默默撫了撫心口,暗道一句:“琉玥,願你一路走好!”


    過罷端午節,天氣一天比一天更熱了起來,孔琉玥本就不甚耐煩與尹府眾人應酬,如今遂越發變得不愛出門,除了每天早晚過去慈恩堂給尹老太太問問安之外,其餘時間都是呆在安苑足不出戶,日子便似長了翅膀一般,過得快了起來。


    再說尹大太太那邊,經過了端午節那夜之事後,窩了一肚子火之餘,又生恐孔琉玥再趁機出什麽事端來,當夜便命人去姨娘屋裏將尹大老爺給請了過來,如此這般好一通商量。


    到第二日早上,闔府上下便都知道了大老爺使大爺去青州為自己辦差,即日即出發之事。消息傳到安苑,孔琉玥好氣又好笑,尹大太太這是把她當成洪水猛獸還是怎麽的,要這般嚴防死守?不過,既然已經與前身做過了斷了,她也不耐煩再理會這些,隻每日待在自己房裏,或是看書或是練字或是與白書等人說笑,倒也十分樂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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