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目打量周圍,窗外臨近那殿重簷廡殿頂,墨色琉璃為山花封,看著委實莊重敦肅。自己身在的這屋內也一般色調裝潢,橫樑立柱並無太多紋飾,單一榻兩席,席間小幾。此外尚有燭台屏風等物,隻是太多墨色玄重,已然超越“性冷淡風”,達到“鬼氣森森”的地步。


    暫時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歐陽庭索性不說話,隻微微頷首以謝。


    “星君無需多禮。”那個枯瘦如骷髏般的男人沒展露甚麽特別的表情,隻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早論過此道,註定失敗一途。如今親歷,現下可信了?”


    覺得自己最好不要說話的歐陽庭低下頭,破罐破摔反而坦然無比地示意再來一杯。


    “不過如今當真尷尬,亢宿星君不得歸位。”那人收回杯子並未遞迴,眼中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隨即故作深沉地搖頭擰眉,見歐陽庭毫無反應這才鬆開眉心,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絲特別的譏誚之意,“不過這又如何呢?橫豎該是天帝頭疼的事了。”


    歐陽庭抿了抿唇,認真考慮開口再要一杯水。倒不是想打破這位尬聊的決心,而是他真的有點兒渴。


    對方卻緩步行開,突地旋身正坐於他對麵席上。上身立時挺拔筆直,雙手置於膝上,一雙黑不見底般的眼眸看著他沉聲道:“今日星君可還堅持當日之選?”


    歐陽庭看著他這陡然一變的端莊氣質,扯了扯嘴角道:“腹中饑渴,不宜論事。”


    那人眯了眯眼這就展眉笑道:“一時不察,冒犯了。”


    歐陽庭覺得很難繼續這樣的對話,便隻看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說是,不說非。


    那人揚手拂過案幾,上麵便出現了一套茶具。他慢條斯理起爐置盞,口中道:“既已不記得,何妨再聽一次?”


    歐陽庭動了動手腳,覺得雖然還是痛得很,但如他那般正襟危坐也無不可。


    那人掃過他坐直的樣子,轉動了一下手腕輕聲道:“古早東嶽山有鬍髯郎2,郎君敦厚,性綿和安舒,甚喜人。”


    歐陽庭嘴角抽了抽,說故事的標配果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開頭麽。


    “郎君頸懸金表,既碩且沉,兼之損而不行,是以郎君眾友皆目之為異。”那人語調輕轉,抑揚頓挫間有種奇異的韻味,“一友月德3曰:‘朽物,無用且贅,君緣何如此?’郎君答曰:‘久之矣,常。’”


    說到此處,那人取了一小簇茶置於盞中,似乎笑了一下看著歐陽庭。歐陽庭挑挑眉,示意自己還在聽。那人便微微頷首繼續道:“恰某日郎君誕,眾友為賀。月德以巧匣金匱禮,上縛彩帛。郎君啟而視之——”


    見他無意繼續,歐陽庭嘴角再抽了抽,配合地問了一句:“然後?”


    那人似乎心滿意足,極快地笑了一下方道:“匣中有表,妍麗精巧,行時無差。”


    歐陽庭咂咂嘴,看著他手中沏好的那一杯茶:“鬍髯郎一定很高興。”


    那人頷首道:“郎君喜不自禁,佩新表旋走示人。4”


    無論說話,還是煮茶,此刻都突然就此打住。


    歐陽庭抬眼看著麵色忽而嚴肅的對方:“嗯?”


    那人轉目盯著手中茶盞道:“星君以為如何?”


    “……不如何。”


    那人眉尾一挑:“哦?莫非這故事不得星君之喜。”


    歐陽庭見他一副不肯善罷甘休、也不給飯吃的樣子隻好道:“這故事有幾個明顯的邏輯問題。”


    那人將瓷杯推至他麵前:“羊亦可有眾友,莫非星君不以為然?”


    “那倒不是。”歐陽庭如願地再喝一口,隻覺這些茶透著股熱氣,漸漸將他冷痛的身體回暖,“友各其類,多多益善。”


    那人看了他一眼再一招手,小幾上又出現一碗白粥:“星君勿怪,此刻你能食者寡。”


    歐陽庭也不介意,頷首謝過用一勺贊道:“美味。”


    那人淺淺一笑,枯瘦的臉上帶出幾分溫情:“骨肉滋味,確實叫人難忘。”


    歐陽庭明智地不打算問是甚麽“骨”甚麽“肉”,隻管先將這顯然對身體極有滋補功效的東西吃光。


    那人待他用罷方道:“那故事——莫非星君也惑於羊君戴表?”


    “戴著一塊不能的表,確實又重又費力。”歐陽庭接過他遞來的絹帕擦了擦嘴,“不過羊自己不也說了,他習慣了。好也罷,壞也罷,他習慣了。”


    那人嘆了口氣:“星君此番大異於前。”


    “之前如何?”歐陽庭興趣缺缺,“莫非我定要問出羊君是誰,兔子君又是誰?”


    那人一哂:“自然。不過你最想知道的,還是那表。”


    寓言神馬的最煩人了有沒有?吃飽肚子最好就是去躺下補覺。歐陽庭忍耐著打嗬欠地衝動:“是麽,這才是這個故事最大的問題。”


    “哦?”


    “你這麽一個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都極其典型的東方式人物,在這樣一個古香古色的屋子裏給我講了一個充滿奧妙智慧的古老故事,卻在故事裏出現了古代東方世界裏不會有的、西方工業文明下機械化的表。”


    那人一擺寬袖,頭一次笑出聲來:“是以,那隻是個故事。”


    “矛盾的協調感一般都有隱喻。”歐陽庭聳了聳肩,“可惜我無意充當故事裏的任何角色。”


    “星君並未歸位,卻敏銳如常。”那人慨嘆道,“昔日星君為羊,小王為兔,而天道自是那表。”


    “原來如此。”歐陽庭一臉瞭然其實不然地點了頭,“看來我人緣還不錯,連鬼界都有朋友。”


    “星君緣何自謙?”那人收斂笑容道,“諸星宿中,唯亢宿掌序。”


    也即,我以前是個類似街道辦事處的大爺或者居委會的大媽,專管調停秩序?歐陽庭很想扶額喟嘆。


    “那故事裏,表已非舊物,卻仍舊是表。”


    “……所以人雖更新,卻還得遵守天道。不管喜不喜歡,能不能用,那表還戴在脖子上。”歐陽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頸項,“可現在有個難題,還得請教。”


    “請。”


    “該稱呼你鬼王呢,還是……大司命。”歐陽庭微微側首,似笑非笑看著他。


    “以燎祀司中,司命。”那人麵上浮現幾分追憶之色,“三台一名天柱,上台司命;中台司中,為司徒;下台司祿,為司空雲。”


    “司命,文昌宮星者。”歐陽庭十分自然地接了上去,“主宰人壽乃至生死的神靈,果然是得過你這裏。”


    “……如今小王反倒糊塗了。”那人攏了攏袖子,“該稱呼你亢宿星君,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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