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鹿溪自然擔心的不是這個:“這樣的修為無論在鬼界還是魔界,恐怕都不會是簡單人物。”


    “若是鬼,自然也是入了魔的。”鳳梧立刻明白他未盡之意,他咬緊下唇深吸口氣才堅定道,“若因此開罪了那兩界又怎樣?無論如何,我定是幫著師尊的。”


    “那就好。”周鹿溪聳聳肩,垂目動動手指道,“你家師尊大人設了法陣,看樣子也猜到咱們會來。”


    莫非師尊早已想到周鹿溪會有所行動,這才叫自己看住他?鳳梧皺起眉來,試探著上前幾步行到門前。


    大門上那搖擺不定的封條看著下一秒就要被風吹去似的,此刻卻猛地綻出一道金光。鳳梧隻覺指尖一熱,忙得縮回手來。而身前如同被一麵看不見的牆阻隔般,再無法前進一步。


    周鹿溪看著先前的兩團妖火已經回來,便收入掌心笑眯眯道:“限時類的隔絕法陣,現下看還有不足一個時辰。看來正陽道長很有信心。”


    白天已先行探查過,仍舊挑了子時出手;下了法陣,師尊果然猜到了自己會來。但這一隔開……究竟是在保護自己,還是隔絕自己。


    唉,好容易這輩子拉近了些許與師尊的距離,這一瞬間鳳梧卻又覺得比上輩子更遙遠冷淡了。


    鳳梧心裏沮喪又酸澀,正胡思亂想時,突然聽見廢宅內隱隱傳出環佩鈴鐺微響。


    隨風而至,飄忽不定,幽然詭譎。


    鳳梧愣了一陣,突然瘋了似的躍起妄圖翻牆而入。飛到一半果不其然被阻了摔落,還好他身手敏捷,一個後翻落地站穩。正想再沖時,就被周鹿溪與阿虎一左一右拉住了。


    周鹿溪扣著他的肩膀:“小主子,你這是看不起你家師尊的本事?”


    阿虎的尾巴卷著他的腳踝:“誒誒,那臭道士從沒幹過沒把握的事兒啊,冷靜,冷靜!”


    鳳梧也很想將心裏冒出的那些不安一掌拍死,但耳畔的鈴聲雖斷斷續續,卻又牽連不絕。


    朔日無月,廢宅無燈。


    歐陽庭抬眼看著黑漆漆不見月亮的天空,站在勉強還能認出像是外院的地方嘆了口氣。腥腐枯敗的氣息縈繞周身,麵前那荒蕪一片的地方,依稀還能看出曾是一處花園。


    轉過向內行得一陣,果然有假山,再往後不遠處當是內宅門。


    歐陽庭望著那掩著一半的門戶,恍惚間還能看到幾個正等著交班換崗的護院,一臉不耐清清楚楚。下一刻遠遠有提了燈籠來的另一隊人,他們忙不迭地迎上去寒暄——


    不,這一次歐陽庭不需要藏匿身形,此刻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了。


    那些人對他走近視而不見,卻在歐陽庭行過他們身旁時猛地如煙消散了。


    那陰冷潮濕的氣息緩緩湧動,如被隻看不見的手撥弄般起伏盤旋。


    花木凋殘,廊柱褪色,花窗歪斜,再無法遮掩這處內宅院子。落滿枯枝、生了青苔的石子路,如今走上去,濕滑黏膩的腳下觸感令人不喜。風搖晃樹梢與廢窗破欞,讓歐陽庭的嗓子止不住啞然發澀。


    劍柄輕輕點在那門上一推,早已腐朽的戶栓應手而倒。裏麵堂上有桌椅屏風,一側還有一席琥珀色撒花軟簾。


    歐陽庭定定立在門口,微微合目。睜眼再看時,軟簾尚在,可惜已經發灰變白。


    揚手一揮,一陣清風捲入,吹散了幾分屋內汙濁之氣。那席軟簾搖晃片刻,竟弱不禁風,不堪又不忍地斷裂剝落下來。與軟簾相類,屋裏地上的毯子起初還隱隱看得見塵埃下的織錦紋路。此刻卻仿佛落滿塵埃,若忽略蛛網與蟲洞,依稀還是當年那玲瓏剔透、精巧萬端的模樣。


    歐陽庭緩緩掃過屋內陳設,那隻鏽跡斑斑的香爐早已不在蒸騰當日的裊裊異香。記憶中的那幅翠竹描金綠山水的屏風倒在地上,後首斜對著麵脫了漆的紋雕長鏡。


    何其相似。


    終未曾忘。


    有幽聲嗚咽,繞樑不絕。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1歌且散去,哀聲漸息。周圍那粘膩寒涼的濁氣卻愈加濃烈,甚至能看到發白的薄霧瀰漫翻卷。


    歐陽庭走近那麵銅鏡,看著裏麵的自己,才發覺臉不知何時變得這樣慘澹無光。


    也許是渾身冰涼,也許是慘澹星光。也許是心內不安,也許是遊思憂念。


    下一刻,那鏡麵如水般緩緩一顫,漸漸再映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一身赫赤的鎖子錦,紅得垂目驚心。手裏依舊捏著那把摺扇,扇柄下麵垂著的小巧玉雕分明是三杏爭春的紋樣。那張麵皮比記憶中的似乎更白了些,眉飛入鬢,眼若桃花,朱唇皓齒,艷麗無雙。


    ——你這混帳多久不來見我,是又亂跑去哪兒了?


    歐陽庭沒說話,隻是在袖中雙手互相握緊。


    鏡中人的摺扇自在手中輕輕點著側臉,扇尖掃過他的左眼,眼角處那一粒小痣在慘白的臉上分外明顯。


    ——早說了別誰都能使喚你,你可是本世子的侍衛!


    歐陽庭沒有動,單看著鏡中的兩人越靠越近。


    那人也自鏡中望著歐陽庭,眼波流轉,晦暗不明。片刻後方挑了挑眉毛,那副傲慢的腔調也如記憶中刻意拉長了,勾著柔滑的尾音直上揚。


    “不過罷了,總算回來了不是?我的阿庭。”


    他伸出手,一隻慢慢摟在歐陽庭的脖子上,一隻輕輕撫在他胸前某處:“這裏,還疼麽?”


    作者有話要說:  1《詩經·唐風·綢繆》,原是寫新婚之夜的纏綿與喜悅。從最開始一直看到這裏的小夥伴應當能理解老l在此用這首的意圖。畢竟“束薪”的象徵,“三星”的背景,“今夕何夕”以及“如此良人何”的意向,還是挺直白了,大笑。


    第101章 自厝同異


    “那是……歌聲?”鳳梧有些不很肯定。


    “其形,其聲,其味,其色。”周鹿溪還是一臉調笑,“諸相惑人。”


    阿虎打個嗬欠,不滿地斜他一眼:“你是哪裏來的臭和尚麽?”


    周鹿溪索性坐到他旁邊,輕柔地摸著他的背毛:“叫你多讀書你總是不聽。”


    阿虎哼哼著將圓腦袋搭在他腿上:“我是妖怪的好麽,叫我讀書?你怎麽不叫強盜去修路啊!”


    “你不是龍麽?”周鹿溪忍著笑。


    阿虎嗓子裏哽了一下,鬱悶地扭頭不看他,偷偷瞄著鳳梧小聲道:“妖皇還是鳳呢……”


    龍?鳳?


    鳳梧無奈地翻個白眼,想起在妖界時父皇的教導。


    此世初創,鴻蒙各端。及至大衍道成,五十之數中獨一化去,一說是天機一線、生死一途,一說則是天道恆一、萬法歸同。


    無論哪一說皆是化一而去後,界法殂,世分五。神,魔,妖,鬼,人各依來處,自成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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