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源理捏著酒杯久久無法飲下。耳邊盤旋那琵琶調,心道初聞似懸旌萬裏,火列星屯。及鋒而試,摧堅獲醜。待得勝還朝,壺漿簞食,上賞群賀。然萬萬人中,獨不見君。


    獨不見君。


    千騎奇功,鼎鑄社稷。惜征人不歸,離婦哀思;悵友朋不聚,死生天涯。


    張源理將杯放下,聽外頭一曲罷了,此刻方傳來那如潮讚嘆之聲,再度擔憂起如今行蹤不定的賢靖王。


    若非宮轎一紙寥寥數筆,他也快要當攝政王殉國了。同朝為官數載,那筆走龍蛇之跡,他自是熟識的。執筆之人原是行伍出身,其字難稱妍美圓潤,勉強可算跌宕淩厲。漸漸風骨顯出,正鋒如灑,少有偃筆拙滯。特別是軍報摺子上,那一筆字真如寶劍出鞘,槍壓雲山。後來久居丹京身在高位,除用墨講究起來外,那字枯濕濃淡,頗有妙處。但細觀品貌,卻愈加蕭散疏狂。


    先帝曾言:“正陽字神氣寒儉。果然大將軍厲武豪氣,策馬摩天。若觀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前矣。”


    張源理捏著酒杯點劃杯壁,不免責備無論當年或如今,愚鈍如己,終究看不透萬乘尊上之意。


    張源理心中隻有明主良相,兩相得宜。尊上信篤不疑,臣下忠義節氣,縱漆身吞炭又何懼?而今他也已懂得,偌大朝堂與天下無異,熙來攘往,各為其利。聖心渠中水,撥攏轉也。及至時移世易,至功高蓋主,賞無可賞時,君上當如何?


    無怪乎劉使君託孤言“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而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終成一段美談。


    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1如若君上以草芥待,我當如何;若君上以仇寇待,又當如何。


    張源理想得頭疼欲裂,仰頭灌下這杯。待要再滿時,手指顫抖握不住酒壺,差點兒打翻。下一秒就被輕輕接住拉開,佳釀沿桌滴落,暈出一片酒香。


    “靜安為何魂不守舍?”


    張源理眨眨眼,難以置信地看看不知何時半開的窗,才轉眼盯住對麵人:“你,你——”


    “才幾天不見,丞相就不認得本王了。”那人自斟了一杯,頗有些蕭瑟失落道,“當真人走茶涼,世情冷漠。”


    張源理嘴唇一哆嗦,終於擠出兩個字:“正陽……”


    “正是本王。”歐陽庭便也倒了一杯遞給他,頗為輕鬆愜意地沖他挑挑眉。


    張源理一時百感交集:“你究竟是人是鬼?”


    “若是鬼,隻怕無膽來見當朝丞相。”


    “臉皮厚如城牆的你也會怕?”張源理咳嗽一聲,端起威嚴架子道,“看你魂不散有人形,想必是新鮮熱乎才離了陽間的。不去往生莫非有冤情?亦或是心願未了。且實話直說,本相定盡全力替你討個公道!”


    歐陽庭撐著頭捏著酒杯低笑道:“自是活人,手還熱著,身後有影。”


    “虧你說得出口!”張源理這就撿了桌上筷子狠狠一抽,笑罵道,“也還有臉來見我!”


    “為何沒有?”歐陽庭失笑,由著他再打了一下才收回手來,“再過十日,威北將軍就將入京,想必聖旨該下了。玉鏡鬧著想知道你這堂堂宰輔替我擬的諡號威不威風——我自然信你,用字定是極好的。不過你可別把我誇上了天,貽笑大方。”


    張源理聽他前半句本收斂心思,見後頭又不正經起來,不由瞪他一眼:“文正如何?!”


    “經緯天地、道德博聞才好叫‘文’,本王一介武夫,哪裏敢擅竊你們文官兒的號。”歐陽庭揉了揉手背,又端起杯來。


    “就你那皮賴樣,總逃不了個‘厲’字!”張源理努力忍著不翻白眼。


    “別欺負本王讀書少,那殺戮無辜、暴虐無親才叫厲——”


    “你愎狠無禮、扶邪違正曰、長舌階禍!哪一點不該用‘厲’?”張源理哼了一聲,“不過若你肯老實交代了,勉強算你個涼德薄禮、華言無實。”


    “那豈不是個‘虛’字?”歐陽庭撫掌一笑並不計較,“那倒也不錯。人生在世,如夢似幻,哪一分哪一寸不是虛的。”


    “所以你一回京並不先來找我。”張源理想通此節,愈加不滿,“你我相識於微,竟連半分信任都不予我?”


    歐陽庭正色道:“是怕連累你。”


    張源理想反駁卻又語塞,隻得咳嗽一聲道:“無論如何,先罰你三杯再說!”


    歐陽庭也不介意,舉杯道:“第一杯?”


    “詐死騙友!”


    歐陽庭一笑飲盡:“情勢使然,靜安勿怪。”


    張源理再倒了一杯給他:“第二杯,多心疑友!”


    “為友朋計,生死不論。”


    張源理斟了第三杯:“第三杯,裝神弄鬼嚇唬老友!”


    歐陽庭大笑著飲下這最後一杯:“知己前不妄言,靜安亦非膽怯之人。”


    張源理終於鬆了口氣:“你現下有何打算?”


    “順勢而為。”歐陽庭理了理袖口,“生死陛下一念之間。”


    “天家並無害你之心。”張源理急急道,“聞得你出事,他立刻收押了厄魯台——”


    “那是你。”歐陽庭不為所動淡淡道,“除非你不動,他才會出手。”


    張源理頓了頓:“陛下絕無害你之心。”


    “說得好像我就要害他似得。”歐陽庭搖首道,“誠然他要殺我,也不必賠上金翼五衛的命。不過如今來看,威北將軍終可出頭。他鎮守北疆守成足矣,當然,忠心與上,是他至大好處。”


    張源理忍不住道:“你怎會如此揣摩上意?!”


    “因為我在達怛親歷生死兇險。”歐陽庭不鹹不淡道,“金翼五衛實無再進之心。擊殺達怛王室、踏平王庭金帳之功,我本就打算讓給邊塞北軍。你也看過軍報摺子——”


    張源理手上一抖,捏著的酒杯翻在桌上。


    歐陽庭見他麵色灰敗,也就莞爾一笑:“沒看過也不要緊,我都說與你了。你若敢,也可找陛下對證。”


    張源理顫聲道:“你的意思,當真是陛下讓……”


    “那也不一定。”歐陽庭替他換了隻杯子,“威北將軍自來與我不睦,我做攝政王這三年,將他人馬壓縮在西北一隅之地,怨氣多少總會有些。但真論克敵廝殺,他不合適。”


    張源理腦中轉個念頭,不願相信亦不敢出聲。歐陽庭看他一眼嘆息道:“我說的夠多了。”


    “不。”張源理沉聲道,“我要知道。”


    歐陽庭擺手道:“那你就當我吃醉了酒,胡言亂語吧。”


    張源理想一想道:“從你遇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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