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爸媽媽常說,大石頭和小石頭,就跟他們的名字一樣哎。


    果然,王小石長到二十二歲,身高還沒超過一米七。每次跟在哥哥身後,總是自慚形穢得不敢說話。兄弟倆相差五歲,上學的時候,王大石壯得像頭牛,每當弟弟在學校被人欺負,他就會衝過去將對方一頓胖揍。


    王小石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是被做泥瓦匠的哥哥帶出來的。那年他十七歲,包工頭嫌他太過瘦小,在建築工地幹不了重活。不過,王小石寫得一手好字,好歹讀到了高二退學。包工頭手下十來個民工,全是同村老鄉,平常都聽王大石的,看他的麵子,正巧工地上缺個記賬的,才收下了王小石。


    每年春節,大夥兒統一買火車票回家。半個月前,買票的任務落到王小石頭上。他在火車站排了二十四小時的隊,熬得雙眼通紅、四肢麻木,終於搶到十三張回家的票——最便宜的慢車硬座。


    二月十三日,回家前一天,王小石正在跟包工頭盤賬,突然發現外頭濃煙滾滾。原來是臨時工電焊操作失誤,加上天幹物燥,整棟樓騰起衝天烈焰。此時,哥哥正帶著一群工人,在大樓地下室幹活呢。王小石想要進去救人,幸虧被消防隊員攔腰抱住,否則進去就得變成烤鴨。大火撲滅後,消防隊在地下室發現十二具屍體——完好無損,連根毛發都沒少,死因是吸人性窒息。因為是嗆死的,死者一律表情痛苦而扭曲,麵色發黑。在燒成廢墟的工地邊上,王小石抱著哥哥。屍體非但感覺不到冰涼,反而被大火烘烤得滾燙。


    王小石大哭一場,屁股兜裏還插著十三張火車票。車票上印著名字的十二個人,被送進太平間躺了一夜。


    王小石住在臨時安置點,一宿沒有合眼。包工頭已被關進了公安局,被追究重大安全事故責任。一紙單方簽好的賠償協議,塞在王小石的包裏,隻要拿回家去由家屬簽字同意,每個死者的家庭就能得到四十萬賠償。


    明晚,就要踏上回家過年的火車。哥哥死了,他該怎麽跟老爸老媽說呢?還有那十一個同鄉的民工,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咋就他一個人活著回家了呢?王小石摸出那十三張火車票,想起在售票窗口排了一晝夜的長隊,他決定,十三個人一塊兒回家。


    根據老家的風俗,出門遠行死在外地的,必須運回家安葬。不過,屍體要憑票上火車是不可能的。春運期間,活人都來不及運,怎麽會運死人呢?


    忽然,王小石想起十多年前的奇遇。在那冰天雪地的山村裏,他是個病殃殃瘦巴巴的小不點兒,小學六年級了,還常被人問起讀書了沒有。他有夢遊的毛病,經常半夜出去閑逛,有一次還差點被狼吃了。那天深夜,他鬼魂似的摸到村外的山路上。前頭亮起一盞燈籠,照出幾個蹦蹦跳跳的人影。霎時間,王小石被嚇醒了,躲藏在亂墳崗後,隻見那些家夥麵色蒼白,穿著不知哪個年代的壽衣,雙手平舉往前跳躍。隊伍最後,有個晃晃悠悠的老頭兒,頭發掉光了,老得不知多少歲,蜷縮在破爛的羊皮襖裏,寒風中凍得七葷八索。老頭坐在地上不動了,隻剩下喘氣的力道。看起來像是死人的隊伍,全都停頓下來。大半夜,那麽冷的天,老頭要是一直坐下去,十有八九要凍死。王小石想起在搖搖欲墜的鄉村小學教室裏,民辦教師在黑板上畫出雷鋒的故事,他便摸到老頭背後拍了拍。這猛一下子突襲,把老頭嚇得慘叫,麵色跟死人一樣慘白。再看是個小孩,老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叫喚起來,“喂,這回我沒有趕童屍啊。”幾番對話之後,老頭才確認這孩子是活人,摸著心口說:“乖乖,人嚇人,嚇死人啊!”老頭口幹舌燥,越發虛弱,眼看就要凍死了,王小石讓他稍等一會兒,便急忙跑回家生火燒了一壺開水,又急匆匆拎回來,倒在碗裏給老頭喝下。老頭緩了過來,說:“小子啊,我活了九十來歲,這是最後一次趕屍,恐怕時日無多,待老夫死後,世上便再無趕屍人了。”王小石不懂什麽叫趕屍,隻聽老頭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如果願意學,我就把這獨門技藝傳授於你,記得千萬不可隨意示人!否則,你不但會闖下大禍,還將天下大亂!”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冰冷荒野中相遇的最漫長的那一夜,趕屍匠老頭,將畢生絕技,毫無保留地秘傳給了這個孩子……


    王小石至今沒忘記那七七四十九道各不相同的口令。


    小時候,他將此視為絕密,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除了最親密的哥哥。他害怕一旦告訴別人,自己就會變成石頭,或那一長串行走的屍體中的一員。他更沒對任何一具屍體念過口令。長大以後,他覺得那很扯,世上哪有什麽趕屍秘技?全是鬼片裏騙人的玩意兒,至於童年那晚的記憶,很可能是夢遊時中邪了,甚至不過一場噩夢罷了。


    不過,在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的淩晨,王小石決定必須要試一把——這是哥哥最後一次回家的機會。


    太平間。醫院地下二層。


    十二具屍體麵目猙獰——最小的十八歲,剛從農襯出來;最大的四十歲,女兒都出嫁了。


    回憶起十多年前那個寒冬的夜晚,老趕屍匠傳到他耳中的口令,王小石默默念起…


    太平間裏冰冷的空氣有些凝固,六十秒,快要讓他窒息的六十秒。


    哥哥睜開了眼睛。


    王小石的眼眶紅了,但他來不及哭,趕快念起第二道口令。


    於是,屍體坐了起來。僵硬的軀幹和四肢,就像個機器人。


    第三道口令。


    哥哥的雙腿已經下地,整個人站在弟弟麵前。


    另外十一個死去的民工,也都從僵硬中“複活”,麵無表情地站在太平間裏。


    驚喜隻持續了幾秒,王小石才發現不止同鄉——整個太平間裏的死人,全都齊刷刷起來了,大多是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也有死於車禍被削掉半個頭的小夥子,還有因非法流產拖著個死胎的女孩……


    媽呀,出大事了。


    有些陌生的死人不聽召喚,徑直向王小石走過來,還有個剛死於心肌梗死的胖大媽向他拋來媚眼。


    王小石想起,當年老趕屍匠還教過他讓死人複原的口令。他趕緊發令使哥哥和老鄉們閃到自己身後,對著其他死人念起那道複原口令。果然,整個太平間近幾十具屍體,又都倒下沉睡了。


    情人節的淩晨,他的背後全是冷汗。


    打開太平間的門,醫院裏寂靜無聲,王小石用口令引導著十二個死人,悄悄地穿過長長的樓道,坐進寬大的電梯。


    緩緩上升。


    才上了一層,電梯門打開了,有個值夜班的小護士,看到這些目光呆滯的家夥,不禁十分疑惑。


    情急之下,王小石摟著哥哥親了親,嘴上說:“嗨,情人節快樂!”接著去親下一個死人。


    小護士厭惡得直起雞皮疙瘩,以為這是一群gay的情人節聚會,狠狠地瞪了小石一眼,電梯門一開就趕快出了電梯。


    王小石引著屍隊繞過保安,終於逃出醫院。到了大街上,自然不能招搖過市。趕屍的行軍口令有兩種:一種是跳躍趕屍,就像香港鬼片裏演的,雙手平舉往前跳,可以日行百裏,半夜裏趕屍匠都這麽玩,還有一種是步行趕屍,速度比較慢,與常人無異,適合在白天偽裝。


    終於,王小石和十二具屍體,回到廢棄的工棚。他把每個人重新整理一番,分別換上新外套。再用在情人節的路邊攤買的廉價化妝品,掩蓋死人的膚色。最後,他用手工方式,將每個人臨死前的痛苦表情,恢複成平常的神色。好啦,十二個死人站在麵前,看起來跟活人差別不大。每個都背著厚厚的旅行包,裝著給孩子的玩具、給老婆的劣質


    香水、給父母的保健品……


    下午,趕屍部隊整裝出發,踏上回家的路。


    王小石默念口令,指揮屍體們步行前往火車站。他們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學校組織春遊的學生,惹來許多人圍觀。但畢竟是死人,個個目光呆滯,凡是盯著他們看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出於本能地躲遠了。


    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到了,已是黃昏。廣場賣花的小姑娘們,還試圖向過路的王小石兜售玫瑰。今晚的城市,燈火輝煌,處處霓虹,王小石暗暗祈禱,老天爺不要再鬧出人命了啊!


    十三張火車票,分別印著各自姓名。一路上,王小石施以口令,讓死人左手抓緊車票,右手抓緊身份證。他們的手指堅硬如鐵,要是沒有趕屍口令,除非刀砍槍擊,否則絕不會讓人拿走票。


    王小石心裏怕得要命,萬一被人發現,恐怕就沒法回家過年了。他一路默念口令,遇到安檢,死人們就會放下包。到了檢粟口,口令越發嫻熟,每個人鬆開手指,便於檢票員檢查車票。


    終於,洶湧喧囂的人潮之中,十二個死人和一個活人擠上了春運的火車。


    王小石找到座位,十三張票連在一起,最便宜的硬座。口令指示大家對號人座,而他就坐在哥哥身邊,一顆高懸的心總算落定。


    熱鬧狹窄的車廂裏,擠滿了人和行李,彌漫著灰塵,混雜著汗酸、頭油、腳臭,還有老幹媽、臭豆腐、臘腸和泡開的老壇酸菜方便麵味……


    二月十四日,晚八點,這座城市的男女白領們享用大餐的同時,十二節的列車汽笛嗚咽,碾軋過漫長無邊的鐵軌,滿載疲憊不堪的男女民工們,回家了。


    這是一列慢車,山高路遠,穿越大半個中國,要在鐵道上顛簸三天三夜。準點到達的話,應是二月十七日中午,農曆臘月二十九小年夜。


    王小石看著車窗外的世界,窗戶冰冷得結滿霜花,高樓大廈積木似的後退,漸漸遠離城市的燈火。


    再見!城市….


    列車內的燈光打在玻璃上,再也看不清外麵的夜景,隻剩下無數活人與死人的臉龐。而離他最近的,就是哥哥王大石。


    “王大石!”


    忽然,有人叫起了哥哥的名字。王小石剛想閉眼眯一會兒,嚇得跳起三尺高,轉頭隻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白色滑雪衫站在過道裏。她姿色中等,膚色天然黑,凍得一臉山炮紅。烏黑長發裏夾雜著挑染的黃發,看起來打理得還不錯。


    他揉了揉眼睛,才認出這張臉,“張……張……小翠啊?”


    “嘿!小石頭!”張小翠拍了拍他肩膀,親切地叫出他的小名。


    王小石心裏招呼了她媽一百遍,“小石頭”也是你叫的嗎?誰跟你這麽熟啊?


    她是哥哥的前任。


    張小翠哪知道王大石已經死了,她興奮地盯著前男友,卻嗔怪他怎麽不理不睬。


    他們在三年前相識。她是個理發師,每月能掙三千多塊,晚上閑著沒事,就上網吧打遊戲。在某大遊戲裏頭,她是見神殺神見魔殺魔的小龍女,有晚意外遇到尹誌平,正當要失貞之際,楊過騎著大雕兄從天而降,在襄陽城外拯救了她,從此小龍女與楊過雙宿雙飛,亦把金庸的原著碎成了渣渣。連續幾個月,小龍女跟過兒聯手闖關,不但複興了古墓派,滅了金輪法王全家,還搗了黑木崖的老窩,順便扭轉了東方不敗的性取向,最後為阿朱複仇手刃了衛斯理。


    後來,“神雕俠侶”相約在網吧門口見麵。“過兒”原來是個粗壯的漢子,“小龍女”雖然不是小籠包,但若送進“於媽”的劇組,能出演的角色隻能是路人或女屍。王大石並未隱瞞職業,直截了當說是工地上搬磚的。張小翠說起自己是理發師,還頗有些優越感,並主動請王大石喝了一一杯香飄飄奶茶。她很意外對方竟是老鄉,同在一個縣,他是全真鄉,她是終南鎮,隻隔著一條淺淺的河。那天晚上,王大石請她吃了麻辣燙,騎著自行車送她回理發店的宿舍。臨別時,張小翠問,你不,上去坐坐嗎?王大石居然臉紅了,害羞地轉身就逃跑了。


    那一年,房價還在“嗖嗖”地往上漲,建築業依然如火如荼。王大石是個泥瓦匠,帶著一群同鄉的小工一起幹,最風光的日子裏,月收入超過大多數白領。但他不亂花錢,跟張小翠在一起的娛樂,除了打遊戲以外,就是上電影院。有時候,他還會把弟弟帶上,三個人一塊兒逛街。雖然王小石最討厭別人叫他小石頭,但哥哥總改不了口。在王大石眼裏,弟弟永遠都是那個躲在他身後、衣服打補丁的鼻涕包。張小翠對王小石也不錯,還給他介紹過女朋友,也是理發店裏頭的。剛剛認識的時候,王小石完全被對方迷住了,天天打電話發短信。結果沒過兩個月,那女孩子在公安局掃黃中被逮住了,原來她還兼職在qq上視頻交友。那可把王小石給傷了。王小石就從沒見過這麽清純的姑娘,見麵第二天就說要跟人家去領證。王大石也被搞得很憤怒,張小翠辯解說理發店裏人來人往,自然混了些不三不四的,大概是她長相安全,沒怎麽被招惹過。張小翠哭哭啼啼向男朋友道歉,答應春節跟他回去見父母。


    王大石這才變高興了,排隊為她買了火車票。回鄉那天,兩人相隔城市兩端,她提前拿好火車票,相約在候車室碰頭。那一晚,也是此刻的這班慢車,同樣朔風颯颯的冬夜,整座城市燈火通明。王大石和弟弟以及老鄉們,都蹲在候車大廳裏排隊等她。張小翠卻遲遲沒有出現,打她手機也不通。火車要開了,才接到張小翠的電話。她哭著說,來火車站的公交車上,錢包和手機一起被人偷了,裏麵裝著火車票。快停止檢票了,老鄉們都看著王大石。他搖搖頭,在電話裏安慰了女朋友幾句,便跟大夥兒上了車。三天三夜後,回到老家過年。不到正月十五,他就提前回來了,卻再也找不到張小翠了。


    張小翠還記得,她和王大石看過的最後一場電影是《泰囧》。她笑得肺都要跳出來了,王大石卻自始至終麵無表情,直到走出電影院以後,他才突然明白過來,在地上打滾狂笑了一番。這家夥就是這樣,體型過於龐大,反射弧比較長,不像他弟弟那樣敏感。


    孤獨的火車行駛在黑夜。張小翠的座位也在同一節車廂,她問王小石能不能換個位子,她想坐在前男友身邊。王小石不同意,她就搶過他的車票,將體重不到五十五公斤的王小石拽開,強行坐在王大石旁邊。


    王小石本想叫來乘警,但想起自己趕著十二具屍體坐火車,萬一暴露可就慘了。他隻能忍耐著坐到對麵,仔細觀察著那個可惡的女人。


    張小翠對著前男友噓寒問曖,可死人怎會開口?王小石隻能默念口令,讓王大石用點頭搖頭作答。他說哥哥前些天嗓子發炎,醫生不準他說話,要休息一個月,才能重新開口,否則就會永遠變成啞巴。


    張小翠隻能閉嘴,卻抓過王大石的手,挽住他粗壯的胳膊。幸好隔著厚厚的衣服,她還感受不到屍體的冰冷。


    她看著周圍那些民工,同樣也是麵無表情、一動不動。她拿出幾包瓜子,分給大家吃,“都是老鄉,快點吃吧。”


    王小石傻了,死人怎麽嗑瓜子呢?


    他悄悄下達口令,讓大家集體搖頭。十二個腦袋紛紛晃起來,就像是小學生在做眼保健操。


    王小石又插了一嘴,“這些家夥上車前剛吃完飯,每個人都排隊好幾天買票,都累得不得了。”說完,他又默念了口令,包括哥哥在內十二個老鄉都閉上眼睛,就跟車廂裏其他人一樣,要縮在座位上將就一夜了。


    張小翠也是困了,便把頭靠在前男友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在火車上睡了,兩人也算是共度了一個情人節之夜。


    春運趕屍列車上的第一晚,就這麽在各種臭烘烘的氣味中過去了。


    天剛蒙蒙亮,王小石就醒了,他急著清點人頭,生怕丟失了哪怕一具屍體。


    好啊,十二個人,整整齊齊,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哥哥依然僵在座位上,張小翠正打著哈欠醒來。她看到王小石,立刻板下麵孔,生怕被人看到一張隔夜臉,便去排隊洗臉刷牙了。


    整個上午,車廂裏彌散著方便麵味。張小翠坐在王大石身邊,又看著旁邊那些民工,不解地問:“你們怎麽不去上廁所呢?早飯也不吃嗎?”


    王小石真想打開車窗,把這個女人扔出去。


    一會兒,張小翠倒了杯熱水回來,想要往王大石嘴巴裏灌。王小石坐不住了,默念口令,讓哥哥“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張小翠被嚇了一跳,趕緊讓了條道。在趕屍口令指導下,王大石的屍體吃力地邁動步伐,邁過在地上尿尿的小孩,與在車廂連接處打牌的少女擦身而過,又排了很長的隊,終於躲進廁所。


    王小石鬆了口氣,再看著張小翠,她一臉怪異表情。正常小便的時間到了,他再念口令讓哥哥出來。然而,廁所裏毫無反應,外麵又排起長隊。再等十分鍾,王小石的臉憋得通紅,額頭冒出鬥大的汗珠,心裏已念了幾百遍的口令完全不奏效。看著張小翠狐疑的神情,他隻能說:“大哥這些天著涼了,總是拉肚子。”


    他才想起這口令是有距離要求的,超過十五米便失效了。王小石著急地要擠過去,但車廂裏全是人,廁所前排隊太長,他這小身板一擠就被彈飛了。而廁所門口的人們開始鼓噪,有人用腳踹門,有人去喊乘務員。


    乘務員過來用鑰匙打開門,才發現裏麵躺著一具屍體。


    這下車廂裏一片大亂,折騰了幾十分鍾,乘警才把局麵控製下來。


    張小翠搶先衝到屍體跟前,拚命抽他耳光要把他弄醒。王小石在後麵說:“我哥有心髒病,他還能搶救得過來。”


    說話之間,張小翠已經趴在王大石身上,嘴對嘴人工呼吸起來一王小石隻得極力忍住惡心,幸虧她還被蒙在鼓裏。


    同時,王小石默念起口令,王大石突然睜開眼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乘警和周圍人都被嚇著了,沒想到他斷氣那麽久還能複活。旁邊有人被張小翠感動,覺得這是愛情的力量,掏出手機拍下來發微信了。


    王大石像是沒事了一樣,依舊一言不發,大踏步回到座位上。乘務員也不敢多問,怕這家夥再暈過去就倒黴了。張小翠摟著他的脖子,臉貼著臉說:“大石頭啊,你看是我救活了你的命。”


    說完,她就閉上眼睛,枕著他的肩膀,聞著他身上的氣味。


    濃烈的大蒜味。


    是啊,王大石喜歡吃大蒜,永遠都是這麽一股味。她曾經為此嫌棄過他。於是,他戒掉了此生唯一的嗜好。自然,他們兩個分手以後,王大石重新拾回了食蒜之癖。


    分手兩年來,張小翠時常會想起他,想起這個以搬磚為業的“過兒”。那時候,王大石沒多少談資,總說老家的鬼故事,嚇得她一愣一愣的。去電影院,他專買冷門的恐怖片票,張小翠自然免不了鑽到他懷裏。就這樣,他們一起給我國的驚悚片事業做了不少貢獻。後來,王大石雖然不在身邊,她卻徹底上癮了,晚上從理發店下班,常跑去影城看夜場恐怖片。


    時光,像不斷被剪落的頭發,細細碎碎地掉了一地。眼看就要二十五歲了,在農村老家,這個年紀的女人大多已做了媽媽,有的都生了二胎。而這座偌大的城市,雖然總是徹夜明亮,卻讓她看不清楚未來。


    不如,回家吧。


    一個月前,媽媽打來了電話,說是為女兒找了個對象,鎮政府的公務員,年齡相當,家裏條件不錯。她都三年沒回家過年了,因為爸爸早死,媽媽改嫁,後爸總是打她,逼得她十六歲就出來打工。這些年,她的春節都是在理發店裏過的,老板給她發了三倍工資。她買了許多焰火,半夜一個人去河邊放,看到煙花綻開在半空,心裏就會浮出那


    顆“大石頭”。


    這年夏天,後爸又跟一個中年女人跑了,隻剩下媽媽一個人,孤孤單單。張小翠決定回家過羊年春節。想著想著,又過一天。列車穿行了整個中國的北方。披星戴月,風雪連天。跨過結冰的黃河,穿越潼關的峽穀,軋著關中平原的黃土地,驚醒乾陵裏的武媚娘和她的小鮮肉們。


    二月十六日,子夜時分,列車突然停下。


    王小石擦了擦車窗玻璃,發現鐵軌兩邊全是厚厚的雪。列車長廣播,前方大雪封山,必須等待救援人員清理完積雪才能前進。


    車廂裏罵聲一片,都是歸心似箭,又在火車上憋了一天兩夜。列車滯留在野外,距離除夕夜,隻剩最後兩天了。


    再等一宿,到了早上,依然沒有開動跡象。張小翠吃了盒杯麵,又問王小石:“喂,你這些兄弟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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