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河邊有人騎自行車而來。車輪碾壓過皚皚白雪,騎車人穿著墨綠色製服。囚犯和職工們,給自行車讓出一條通道,抵達人群的圓心。白茅嶺每個人都認識他——郵電所投遞員,每隔三天,他會為囚犯和幹警們捎來遠方的家書。郵遞員從包裏掏出個牛皮紙信封,是掛號信,上海寄來的公函。在場所有幹警中,白頭發的老獄警級別最高,他代表領導簽收了這封信。


    老獄警的手還在抖,一不小心,信封掉到死去的逃犯臉上。從死者睜著的眼睛上,拾起這封突如其來的信,他決定打開看看。再過一個月,就要退休回上海去了,他也不怕犯什麽錯誤,難道還能不準回去嗎?當著幾個年輕幹警的麵,拆開牛皮紙信封,果然蓋著上級革委會的公章。


    公函裏頭說,黨中央撥亂反正,婦產科醫生被宣布平反,“恢複名譽,立即無罪釋放”。有意無意的,老獄警大聲念出每個字。方圓數十米內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頭頂青灰色的天空,一朵下著雪的雲。行將告老還鄉的獄警,看著躺在雪地裏的19077號犯人,嘖嘖地說:“哎,回上海的長途車上,又少了一個搭伴。”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名叫建軍的男嬰,早被父母哭喊著抱回家去。那頭母狼,眨眼之間,已被庖丁解牛,當場隻剩一堆狼毛和碎骨頭。人民群眾有的是為親人複仇,有的則是口水滴滴


    答答,有的是看中了這張上好的狼皮。幹警重新收攏囚犯們,清點人數押回監舍。農場職工也打道回府,收拾昨晚被狼群肆虐的牲口棚,看看還能否搶回一隻鴨子或半隻羊。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上午八點。雪停。太陽升起來了。


    積雪反射著陽光,刺入老獄警眼裏,令他想起昨晚,無人可說的那句話。


    一個多月後,大年初三,老頭獨自離開白茅嶺。回上海的長途車上,乘客稀稀落落,多是探監返程的犯人親屬。車窗推開一道縫隙,他吐出大前門燃燒的煙霧。滿滿一整車人,隻有退休的老獄警擁有這種特權。煙頭不停晃動,弄得身上全是煙灰。不是車子顛簸,而是他的手在抖。往昔從未有過的毛病。從元旦那天至今,每一時,每一秒,右手都在抖,估計到死都治不好了。


    七個月後,中元節的那天,退休後的老獄警死了。在上海。這個老煙槍啊,光棍一條,天天跟一群老太太打麻將。他熬了個通宵,倒在麻將台上不省人事,還叼著根牡丹煙。送到醫院說是突發腦溢血。在火葬場,沒有親屬來接收骨灰,便被老同事們送回了白茅嶺。


    二○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周六,我坐上從上海開往白茅嶺的長途汽車。經過滬青平高速,大約四個小時,短短二百多公裏,卻途徑蘇浙皖三省。從吳江到湖州,穿越浙皖交界處低矮的分水嶺,進入廣德縣城。轉入顛簸的公路,兩邊是農舍與茶園。日暮時分,長途車開過一座大橋,停在幾間破落的平房前。對麵大門上有行字:上海市白茅嶺學校。


    小鎮東麵是連綿群山。遠遠望見一道斷崖,像頭獅子趴著,傳說中的獅子口。今年曖冬,山大半還是綠的。隻在白茅嶺正南,最高的那片山頂上,殘留著幾天前的積雪。校園裏有座水塔,似是本地最高建築。小鎮上總共隻有一條大路,路邊有派出所、供應站、招待所,還有麻辣燙、蘭州拉麵、盜版碟店、美容美發、上海華聯超市。街頭所見無非幾種人:武警官兵、公安幹警、說上海話的老頭兒們、說安徽話的當地人。警察都是上海來的,每幾年輪換。冬天早早擦黑。街邊響起驚天動地的音樂聲——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大媽們跳著廣場舞。


    夜宿白茅嶺招待所。


    次日,上午,我沿監獄外牆走了一圈。天空有白色顆粒飄落。我伸出手,是雪子。走在山腳下的高處,荒蕪泥濘的小道上.監獄中不斷響起富有節奏的操練聲。我能看到圍牆裏頭,有組囚犯在做隊列訓練。崗樓上的武警帶著槍,警戒地看著不速之客。


    轉角崗亭下,狼犬向我狂吠。有個迷你的亭子山水庫,正對獅子口,不知如何上去。兩條農家的黑狗躥出來,不讓我靠近半步。


    這座山,曾有過許多狼。而今,別說是白茅嶺,就是整個皖南山區,恐怕連一頭狼都不見了。這一物種,早已在上海方圓五百裏範圍內絕跡。


    一頭狼死了,一頭狼又來了,而狼腳下的大地,會比這個物種更漫長地存在。


    一九八八年,白茅嶺最後一頭狼,在偷襲監獄的冬夜,被四條德國黑背狼狗殺死。那是一頭成年而健壯的公狼,體形碩大,左耳朵上有塊雪花狀的白斑。至今,農場陳列館裏還能看到這張具有紀念意義的狼皮,人們管它叫“白耳”。


    我買了中午的長途車票回上海。發車前,我在僅有一間門麵的“車站”隔壁吃了碗麵。店主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看起來比我大幾歲,寬闊精壯的骨骼,幾乎要爆開冬天的厚外套。當他端來一碗牛肉麵,與我目光交接的瞬間,感覺很像某種凶猛的動物。小店裏兼賣香煙和酒,有個老頭進來,用老派的上海話對店主說:“基軍,幫吾鬧包牡丹。"


    他叫建軍。


    離開白茅嶺的長途車上,我遙望正前方山頭的積雪,車窗外陰鬱的天空,稀稀落落的雪粒子,穿過並不如想象中遼闊的無量河。


    明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


    我想。


    第21夜 黃浦江上的白雪公主一夜


    告訴你一個秘密——黃浦江底下埋著一個藏寶箱,換算到今天可以值一個王思聰。


    二十年前,我的初中同學肖皚,他的身高與魯迅先生相同,在學校圖書館的屋簷下,放學後黃昏的星光裏,街邊音像店裏飄散著張學友的《吻別》,他一本正經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說——


    “喂,蔡駿,你知道嗎?一百多年前,有個英國船長,其實是個海盜。他的帆船環遊過世界,最後停靠在上海。在他被逮捕並公開絞死之前,他把一個沉重的鐵皮箱子,悄悄扔進了黃浦江。那個箱子裏頭,裝滿了海盜的不義之財,有墨西哥黃金、南非鑽石、西班牙銀器……”


    肖皚說這是他爺爺臨死前泄露的秘密。他爺爺年輕時是潛水員,日本鬼子曾命令他下水打撈藏寶箱。總共十幾個潛水員在黃浦江裏搜索。那天撞邪了,他們要麽被水草困住,要麽雙腳抽筋,或是遇到凶惡的大魚,最離奇的是被淹死鬼逮住了。他爺爺是唯一的幸存者,幾乎潛到黑暗的江底,在一堆沉船的廢銅爛鐵間,似乎有個發光的箱子。箱蓋打開道縫隙,露出一截長長的頭發——女人烏黑光澤的發絲,海藻般野蠻生長著。要不是迅速上浮,雙腿就要被纏住,僥幸撿回一條命。但他爺爺到死都沒說清楚藏寶箱在哪個位置。


    那個傍晚,我完全被他唬住了,相信真有這筆財寶存在,隻要天天下黃浦江潛水,運氣好就能撈起來——就像我們最愛的一部蘇聯電影《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裏那樣大發橫財。隨便想想,都饞得吐口水噠噠滴啊。如果我有了這筆財寶,就會買個walkman聽音樂,外加一個正版變形金剛。肖皚的要求更奢侈些,想買台剛上市的日本


    進口世嘉土星的遊戲機。那時候,我們就隻有這點出息了,買房啊,豪車啊,移民啊,把妹啥的,那都是《終結者1》裏的未來時代呢。


    初中畢業,我就把這個傳說忘了,去他媽的黃浦江底的藏寶箱,反正輪也輪不到我。


    但,肖皚一輩子都沒忘記過這個秘密。


    他告訴我,二十年來,幾乎每個星期,他都會到黃浦江邊轉一圈。或者,他乘坐渡輪好幾個來回,從十六鋪到陸家嘴,從董家渡到南碼頭。他研究過黃浦江兩岸碼頭的曆史,去檔案館查找租界時期的英文資料,又去海事部門托人調查。所有進出港的船隻都有記錄,如果查到那個被絞死的英國船長停泊在哪個位置,就可以按圖索驥去找了。


    光有這些還不夠,硬功夫是要下黃浦江把藏寶箱撈上來。肖皚去泰國學過專業潛水,每年要飛去兩次,已達到special courses這個層次,再升一級就可以當教練帶學生了。


    今年七夕,他帶潛水裝置下水——但剛下到江水裏頭,末班渡輪就從對岸開過來,他差點被螺旋槳大卸八塊。整套昂貴的潛水裝備完蛋了,他落湯雞似的爬上來,失魂落魄地走過外灘,看著無數成雙成對的男女。有個賣玫瑰的小女孩纏著他,肖皚扯下她頭發上的垃圾和菜葉,買了一枝十塊錢的玫瑰。


    他把玫瑰拋進了黃浦江。


    深秋,肖皚約我在黃浦江邊吃飯。夜色朦朧,對麵是陸家嘴的無數棟高樓,金茂大廈和環球金融中心,在六百三十多米的上海中心麵前,都成了侏儒。


    我們二十年不曾見過,自然有了許多變化。但唯獨不變的是,天哪,他還是那麽矮!


    中學時按身高排座位,肖皚永遠坐在第一排,早上做廣播體操也是第一個,體育課隊列訓練也在最前麵。除了個別幾個女生,他是班裏最矮的那個,經常被誤當作小學生。現在,根據我的目測,肖皚不超過一米六,當然他沒有穿內增高鞋。


    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開拓海外新的旅遊線路,總有便利去泰國玩潛水。他說在書店裏看到我的許多書,想起黃浦江底的財寶。


    肖皚說:“我有種預感,就是今年,我會找到藏寶箱。"


    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仍然暢談那個秘密計劃,怎樣從黃浦江的淤泥中獲得價值連城的財寶,如何把財寶兌換成現金,有地下黑市是專門幹這個的。他估計可以到手十幾個億,至少買幾套房子吧.市中心買套高層公寓,郊區再弄個獨棟別墅,還要買輛邁巴赫的轎車,雇一個司機和兩個保鏢。他製定了周遊世界的路線,不是驢友的窮遊,而是一擲千金的豪華遊,讓迪拜的土豪也甘拜下風。最後,就是女人了,但他對av女優或國內明星都沒興趣。


    突然,我打斷了他的黃粱美夢,除非把黃浦江抽幹,否則是找不到這個藏寶箱的。


    假如有一天,黃浦江幹涸了。從浦西外灘到浦東陸家嘴,不再是波濤洶湧的水麵,而是一攤寬闊的壕溝——底部鋪滿爛泥和垃圾,百多年來的沉船、殖民者們生鏽的武器、某個法國小姐從巴黎帶來的梳妝台、“二戰”逃難猶太人的鋼琴、日本鬼子的軍刀、“大躍進”後廢棄的鋼鐵、一九六六年抄家時扔下的金條、碼頭拆除時的建築廢墟、


    二十多年前某個孩子丟失的紅白機……還有不計其數的骸骨、幾百台iphone、上千台諾基亞(洗幹淨還能用)、不計其數的高跟鞋。爬下外灘防汛堤,走上江底泥漿,充滿沼氣的臭味。曾經江水浩蕩,在頭頂濁浪翻滾,浪奔浪流而今不複,隻剩魚兒與屍體齊飛,重金屬汙染淤泥共天空霧霾一色。忽然腳底轟鳴震顫,那是越江隧道和地鐵二號線。


    肖皚兩隻眼睛怔怔的,他是被我的想象感動了嗎?但,他的目光焦點並不在我,而是我的背後。於是,我轉頭往後看,卻見到了她。


    她。


    好像什麽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個女孩子,看起來十六七歲,腦後紮著馬尾,被風吹得有些調皮。她站在餐廳的窗外,斜倚著欄杆,看黃浦江對岸的燈火。


    肖皚從座位上跳起來,幾乎撞破那塊玻璃。我指了指大門方向,他跌跌撞撞衝出餐廳。我在餐桌上甩下幾張鈔票,跟在他身後追出去。來到江邊的防汛牆邊,剛才的女孩已不見了。


    他失望地看著四周,對著天空吼了一聲,又低聲說,她可不是鬼魂。


    一個月後,我腦筋搭錯,忽然想學滑冰,便去滑冰俱樂部報名。那是在一個大商場頂樓,有塊小小的冰場,教練在帶一批學員。他們穿著鋒利的冰刀,從冰麵上滑來滑去。要是驟然平視他們,看不到腳下的冰麵,還以為是一群鬼魂飄來飄去。


    我買了一個教程,在收銀台付錢的時候,看到了她。


    天氣越發冷了,加上冰麵的寒氣,小姑娘雪白的臉頰,凍出了兩塊“紅蘋果”。


    刷完卡,開好發票,我卻賴著不走,反正也沒有旁人,滑冰俱樂部快要下班了。


    “你叫什麽名字?”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有幾分敵意,但還是回答了:“玄春子。,


    “啥?”


    我沒聽明白,才想起收銀條上有收銀員的名字,真為自己的智商捉急(著急)。


    “玄春子。”


    就是這三個字。


    “暈,怎麽像是修仙小說裏的人物?難道你還在起點中文網業餘寫網文?”


    女孩回答:“我是朝鮮族思密達。”


    怪不得,有個韓星不是叫玄彬嗎?我明白了。


    她的普通話很標準,不過帶著一些東北味。我繼續跟她聊了兒句,她才十七歲,今年高中肄業,剛到上海三個月。


    聊天到此為止,她不肯留電話號碼或qq,隻能留微信,這是老板規定的。但我兩手一攤,說我沒用微信,她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


    而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麵容、她的頭發、她的一切……都跟白雪好像啊,當然,僅僅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白雪。


    小時候有部電視劇《十六歲的花季》,我們班幾乎每個都看過,有人說拍到了女生洗澡,也是電視上第一次出現早戀。 但我記憶更深的,是每次片頭都會提到席慕蓉的詩,片尾會有一段旁白,加上各種名人格言。二○○七年,我第一次參加台北書展。在101大廈的書店裏,偶遇了女詩人本人。我認識她,但她不認識我。我隻是,安安靜靜地看她侃侃而談。至今還記得她的詩。


    電視上播完《十六歲的花季》,就被湖南台與台灣皇冠接連不斷的瓊瑤劇占領了,從《婉君》到《雪珂》再到《青青河邊草》的六個夢,直到《梅花三弄》咆哮的馬景濤同學——也就是那年,開學的九月,白雪來到了我們班。


    她叫白雪。


    《十六歲的花季》裏的女一號也叫“白雪”,演員叫吉雪萍,聲優卻是袁鳴。不過,我們全體男生都覺得,那年秋天來到初二(2)班的白雪,要比電視上的“白雪”好看得多。


    她的個頭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細細長長的,穿著條白裙子,烏黑的馬尾晃在腦後,掃著男生們的心門。還有那皮膚啊,真像雪一樣白,近乎透明的顏色,可見青色的皮下血管,盯著看還有些恐怖的感覺。


    白雪很快有了一個外號:白雪公主。


    那時的中學裏有許多回滬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從小就在上海,她卻剛從黑龍江轉學過來。她媽是東北人,在陰雨綿綿的上海話世界裏,她的東北話就像晴朗的太陽。她父母還在北大荒的農場,送她獨自一人回上海讀書,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裏,準備在上海報戶口和考大學,這樣總比在黑龍江強多了。


    可惜,白雪的學習成績很差,功課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轉學的緣故,也可能本就不是讀書的料。每次考試她都是最後一名,數學簡直白癡,最離譜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氣得老師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個鍾頭。所有老師都不喜歡她,說她必須留級多讀一年,否則會把學校的平均升學率拉低——而這一可能性,也成了懸在所有男生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雖然,男生們都愛向女神獻殷勤,更別說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難以接近,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冷豔高貴,似乎誰都看不上眼。在這座城市,她沒什麽朋友。如果說勉強算有的話,那就是我和肖皚兩個人。


    我告訴她,在《格林童話》最初的版本裏,白雪公主沒有後媽,迫害她的人是親生母親。白雪說不相信,她媽媽待她很好,隻是她不想再待在那個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說了。我問她有什麽愛好,比如讀書啊,看錄像帶啊,讀漫畫啊,甚至打遊戲之類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館,也算是時髦的運動。但是,溜真冰的還絕無僅有。


    白雪說在東北的鬆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會結上一層厚厚的冰。整個學校裏的孩子,個個腳踩最簡單的冰刀,跑到江麵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術是最好的,能夠連續在冰上轉好多圈。曾經有個體育老師,看中了她這雙長腿,推薦去哈爾濱的體校練過幾個月,後來受傷才放棄了。


    在我們身邊,白雪隻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學期。從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時節。她說等到十二月底,黃浦江就會結冰,那時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皚都在笑她,說打我們生出來開始,無論蘇州河還是黃浦江都沒結過冰。但她頑固地不相信,覺得我倆是在誆她。因為,這是白雪爸爸告訴她的。在來上海的行李裏頭,她特意藏了一雙冰刀鞋,等結冰以後就可以在黃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帶來過學校,穿在腳上給我們看過,刀口寒光閃閃,真是殺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師發現,將她的冰刀鞋沒收,說這個家夥太危險了,萬一切掉學生的幾根手指頭,學校可負不起責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師對於白雪這種差生的懲罰。


    冰刀鞋被沒收那天,從沒掉過眼淚的白雪,一路哭著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憐愛。我和肖皚,誰都不敢去安慰她。因為她個子高,力氣大,脾氣暴躁,有時會揍男生。這雙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禮物。


    一個月後,短暫的寒假開始。


    她原本要回東北過年,卻在回家前幾天消失了。


    人們最後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黃浦江邊,金陵東路輪渡碼頭附近,有幾個輪渡公司的職工,還記得這個高高的姑娘。


    我們的白雪公主,再沒出現過。公安局記錄了她的失蹤時間,三年後,戶口被注銷,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還有一個秘密——肖皚暗戀著白雪,他隻告訴過我,因為身高的差距,不敢讓別人知道。


    雖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皚卻很有自信。男生發育本來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長個頭的時候,男生還都是小不點呢。他總覺得,再過幾年,自己就會比白雪高半個頭了。誰都無法預測未來,如果他知道自己長到現在,貼著牆量身高還是一米五九的話,大概就不會那麽想了吧。


    我們從小就知道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故事。但對肖皚而言,如果,有一個小矮人和七個白雪公主該多好啊!如果,是我們的白雪同學,一個也就夠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


    那晚在黃浦江邊的餐廳,肖皚看到窗外憑欄獨立的女孩子,也是這副白雪般的容顏,甚至差不多的個頭。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樂部收銀員,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還是個朝鮮族思密達,讓我如何轉告呢?


    於是,我決定,不告訴肖皚。


    徹底忘記白雪吧,這樣對他最好了,我確信。


    二○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寒潮自西伯利亞來襲,席卷過整個北中國,跨越長江,擁抱上海。溫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據說是解放後從未有過的。


    淩晨兩點,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大雪齊刷刷地飄落著。開著空調,我也瑟瑟發抖,每寸空氣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後看了眼微博,卻跳出一條消息紮了眼睛:黃浦江結冰了!


    真的嗎?


    網上發了許多張圖片,不少人正在黃浦江邊圍觀呢。這時,我收到一條短信,居然是肖皚發來的,他說他已經趕到黃浦江邊,江麵千真萬確地封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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